苦薏对着露珠出神,明月映照下,格外的精灵可爱。
“就算半壁,也足够她自豪一世,如今半壁也丢,她唯有噬心剩痛,等她出宫日,怕是卓氏织坊难宁时了,树敌太多,对你有何好处?”逯羽语中带恼,呈现的却是压不住的关怀与柔情,一壁掌风疾劲而过,竹叶滴珠纷落,洒了苦薏一身。
苦薏抖落滴珠,嗔道:“黑小怪,你做么子,衣服都湿了。”
“一滴不足为患,满身想不湿都难。”逯羽冷哼,瞳中划过一脉怜惜,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丫头,你累么?”
苦薏胸叶颤了颤,默默依在他怀,沉吟不语。
半晌,方幽幽道:“黑小怪,我只是为了保住千琬姑姑和千薰妹妹,不得不出此下策。另一层,修鱼翦篁绝不会坐等我风光旖旎,据水苏查访,她已经在东市新开了一家织坊,过不久,定有大动作,而百菂绝对是她的倚臂,我只不过是想拖延她一些时日罢了。”
“丫头,我懂你。”逯羽揉揉她的发髻,温声道:“我相信你会有办法应付!只是忒辛苦了些,我担心你!”
苦薏柔婉一笑,环臂抱紧他的腰,有他在,再多的辛苦都不过云烟。
逯羽心底轻叹,揽她入怀,相拥对竹,一阵风过,竹叶沙沙轻响,仿佛谁的手悄悄拨弄,眼前闪过修鱼绾月的倩影,只是,心际早已平静。
怜的,仅是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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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众人收拾妥当,送了漆雕似锦姊弟入了军中,不免伤心一场,挥泪告别。
才回苑中,便有姌玳捧了圣旨下达,传卓苦薏进宫侍候画夫人。
苦薏接旨在手,方拉了姌玳粲笑:“玳妹妹,我们又要宫中相逢了。”
姌玳蹙眉一叹:“我替你忧心呢,不知她怎样折磨你,你们前世有孽缘么?”
“不是前世,而是今生!福祸由天,我凭命抗争便是。好了,玳妹妹,难得来此,旁无杂人,我们好好叙一叙才是。”苦薏拉了姌玳入坐,笑意涔涔。
姌玳美瞳瞟了眼逯羽,面上飘红,柔声道:“羽公子,王兄明日要来京都,请你前去王邸一会,王兄说有要事相商。”
逯羽点点头,掀帘出外,只遗一道清影轩昂。
姌玳以帕拭了拭汗,每回与他说话,都要惊出一身汗,心底直怪自己无用,暗中喜欢一个人,真是道不尽的苦楚,却又只能深深隐藏,怕他知晓,会离自己更远。
她淡淡的愁怨,落入苦薏眼中,倏地飘过一羽心酸,又不敢触碰她绵软的心叶。有心替她做了冰人,又怕黑小怪恼她多事,如今见她的情形,心有不忍。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相好的姊妹同伺一夫,也未尝不可,虽然心底总不免有些悲伤难过,但好过自己欢乐,姊妹受苦,于她,也是一种心灵沉重的背负。
苦薏思绪收拢,亲自倒了一卮香茗奉于她手中,亲厚笑道:“玳妹妹,你侍奉皇帝如许久,也是有功之臣了,皇帝对庐江国应再无嫌猜。你想过何时回了王国呢?”
“如今你们都在京都,我即使回了王国也是无趣得很。”姌玳粲粲一笑,心神逐渐恢复平婉,小嘬一口,盈盈道:“薏姊姊,你可知画夫人在皇上心中的分量?”
“专宠宫房,无人能及!”苦薏也饮了一口梅花茶,淡沲笑妩。
姌玳摇了摇头:“姊姊如果存了侥幸,便是对皇帝有失公允了。他心中唯有姊姊的倩影,所谓的专宠,也不过是他自欺罢了,在相似的女子身上寻找一种精神慰藉,也够可怜的了。”
苦薏心胸为之一痛,弱声道:“那王夫人呢?他对王夫人不是独宠很久了么?”
“王夫人清丽出尘,有若仙子,亦是柔顺可人,端端令人我见犹怜,皇上对她倒是一片真心,可是这真心也抵不过相似的影。归画一来,皇上对王夫人冷落了很多。”姌玳长叹一声,又道:“王夫人的确不凡,即便归画对她嗤之以鼻,她依然如仙姿仪,宠辱不惊,令人叹服,真是不简单的女子。”
苦薏暗暗激赏,只怕这才是最聪明的女子,也能在宫中长久固宠吧。
“玳妹妹,我对王夫人好奇得很,等我进宫,自然能与她一见,或许帮她复了宠也有可能。”苦薏美唇一泊智珠,坦荡而带了坚决之色。
姌玳知她心意,点头道:“也好,我正有此意,王夫人一旦复宠,归画失势,对姊姊也不存在危害了。另一层,皇上对姊姊也能慢慢淡忘,姊姊在宫中也安宁了许多。依妹妹看来,皇上每每与姊姊明瞳相对的时候,总是发怔,或许萧瑶当年的清澈美眸在他心里早已深根长扎了。姊姊再改变,美眸却是一如少龄晶莹剔透,尽量避开皇上的眼睛才妥当。”
“多谢玳妹妹提醒,我注意便是。”经她一说,苦薏回味一下,的确如此,每回与皇帝相对片刻,便是惹了皇帝发怔迷离,自己亦是惊魂汗落。
“薏姊姊,我们还是早进宫吧,归画夫人等着呢,若久了,她又要借机发难了。”姌玳婉婉起身,一壁柔和伸荑。
苦薏优雅笑艳,携了她的手,婷婷往画车而来。
临上车前,对水苏等人叮嘱几句,美瞳一壁不由自主望向柏树旁如修竹挺拔的逯羽,他的眸里柔情千缕,面上却是冰花一朵,对着苦薏点点头,再无别话。
苦薏何尝不懂他的心意,朝他如花一笑,慢慢上了车。
叠翡红钏上了另一乘锦车。
姌玳一心盯牢逯羽的眸光,他目不斜视,看向苦薏的眼睛是光彩夺目,里头含了太多的情愫,她本是冰姿雪慧,瞬间明悟,原来他对任何一个女子都是冷若冰霜,只因为心里早存了苦薏的芳影。
是自己多情忘形,怎地会忽略苦薏是如此的拔尖出类,他与她朝夕相处,近水楼台先得月,哪里会再装得进旁的女子呢?突地万绺悲哀如青翠的柳色拂来,胸中痛彻,如长针一一戳过,不由抚胸,想要捂住疼痛的泛滥成灾。
画车平平缓缓在官道慢走,而心却觉得好漫长好漫长。
她容色的突变,苦薏全盘看进眸尖,不由心中一酸,小心执了她的手,柔声道:“玳妹妹,等我回来,我替你与黑小怪作了冰人,你性情温婉,一定能软化他的冷若冰霜。”
姌玳摇头凄然一笑:“薏姊姊,是我糊涂,我一定让姊姊伤心了很多次。他心里只有姊姊,不会再容得下多余的人。”
“世间男子三妻六妾最是普通不过,玳妹妹如果不嫌弃,我们一起陪在黑小怪左右,相信我,他会接受的。”苦薏执紧姌玳的手,眸中一泊坚定。
姌玳心中感动,薏姊姊的心胸果然非常人能及,不由心酸泪落,缓缓依在她肩头,凄楚道:“薏姊姊,他有你相伴便够了,只要他幸福,我便喜欢。此事,姊姊再莫提及!否则我要怨恨姊姊了。”
“玳妹妹,我……”苦薏语塞,疼痛如潮袭来,随着画车轻缓的声音一起盘旋反复,仿佛要破碎人的心叶才罢休。
姌玳以指轻轻覆在她唇,摇头道:“姊姊,我对你愿以命相赠,何况其它?姊姊什么都不要想,进宫后还有千重万难等你呢,切莫为儿女情事分了心!”
苦薏重重点头,眼中泪雾蒙蒙,这就是知己的如玉质地了,再苦,还是关心着她的安全。
是自己欠她,欠她一份情意,一份相惜。
二人默默相依,执手不语。
马车加速,宫门渐近了。
心,也渐渐平复。
宫中的路永远是逶迤绮丽,曲径通幽处,重重宫宇,色色繁华,宝光璀璨,晃亮人的眼。
这一次,去的不是宣室殿,而是凤凰宫。
凤凰宫相邻百步远便是离欢宫,如今更名无缘宫了。
无缘宫苑幽幽深锁,朱红明艳的大门关闭了一切的美好与念想,还有那从未见过的离欢花,不知是怎样的天姿国色,令人心动呢?
缓缓走过无缘宫,不愿回瞳再细看。
姌玳低声道:“姊姊,无缘宫里有百十名宫女打扫苑落,尊贵如皇后长秋宫。皇帝每天都要先去无缘宫拜祭萧瑶,与她绘影说几句话,才命人关闭宫门转来凤凰宫。凤凰宫那边便是王夫人居住的仙姝宫,在皇帝心中,当她如萧瑶一般无二的仙子。”
苦薏浅叹:“既当仙子,却又冷落,可见帝心真是反复无常。”
“再美的仙,也抵不过姊姊的影子。”姌玳苦涩一笑,抬瞳凝了凤凰宫,宫门未闭,门上有侍卫看守。
早有掌事的宫女通报上面,命苦薏一人进宫,不许姌玳踏了门阈。
叠翡嘟哝一句:“谁稀罕进去!”
姌玳睨她一眼,叠翡吐吐舌,退往红钏身后。
掌事宫女冷漠道:“请吧,卓小姐!”
苦薏对着姌玳盈盈粲笑,眸光俏皮眨了几眨,转身进去了。
姌玳凝着她稳重端庄的背影,一袭浅绿无花襦裙,腰间系了一条湘色点菊丝绦,在风意拂拂里如蝶飘逸,极是清雅秀眷。
“翁主,我们走吧,卓小姐菊心竹质,再难不倒她的。”红钏委婉一句,催了她离去。
姌玳默默转身,往宣室殿走去,甫时,皇帝定在批折看册,他哪里知道,他最爱的女子已经落在虎穴深处。
而她,却只能旁观。
心湖投了悲凉万朵,裙裾顿觉坠了千斤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