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明永乐年间。
南郡杨家村本是个偏僻而平静的乡村,平静到几乎不为人所知。
直到有一天,天空忽然划落出一道金灿灿的光华,光华降临之地,正是杨家村最南边的树林。这千百年来见所未见、闻亦未闻的奇景自然吸引了杨家村众多好奇者观看。然而,进去寻觅了许久,仍无光华所踪,只在树林中间的空地上发现了个红布包裹的婴儿。那娃儿长得十分可爱,瞪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既不哭泣,也不叫喊。看有人围观,居然知道兴奋,不停挥动小小拳头,嘴里呀呀有声,还笑了起来。众人顿时议论纷纷,原来这一年来,村中并无哪家媳妇害喜,这娃儿的来历,饶是可疑。有多心人便猜是谁家的姑娘在外淫荡所生,几个大嘴巴的婆娘忍不住话,便刮噪了开来。于是纵有善心人想领养了回家,也不免踯躅不前。
这时,人群中站出个汉子,一声吼道:“这谁家做的缺德事?!多机灵、漂亮的娃儿,就忍心丢这儿了!老子在这儿操你大爷。妈的,没人要,老子要。谁都别想跟我强!哼嘿!”
村里的人都没吱声。原来这汉子是村里最大龄的单身汉,名叫杨铁,今年已三十有五,因脾气暴烈,爱动粗,没哪家姑娘愿意嫁她,以故一直没讨到媳妇。这回他要收养这娃儿,凭他那暴烈的脾气,村中自是无人阻挡。只是一些看不惯杨铁素日作风的人摇了摇头,甚为这孩子将来的命运忧心。
谁知,这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大家倍儿诧异。话说这杨家村本是个蛮夷的村子,从来没说出个举人,更崩提状元及第了。自打这婴儿渐渐长大,杨家村就从来没有平静过,不知多少人捶胸顿足,后悔当初没抢在杨铁之前将这孩子抱去。原来,这孩子果然与那日的天降异景有关,端的是一个神童,从说话起,便能叫出村里所有和杨铁打过交道的人名字。三岁无人教自己学会写字,五岁会背论语诗经,十岁时写出一篇绝世名赋名扬天下。杨铁小时叫这孩子小铁,后来在村里的老秀才提议下,给他改名杨天,取天降福子之意。却说这杨铁的脾气本来甚坏,然怎么也无法在杨天这孩子的温和笑容面前暴起一根青筋。久而久之,竟将暴烈的脾气改了许多,后在同村人的撮合下,和隔壁村的余寡妇过在一起了。
杨铁成亲的那日,正值杨天十八岁生辰。
每到杨天生辰的时候,天空总是晴朗无边,而其手中所戴的蓝玉戒指便会发出金灿灿的光华,与太阳相争辉。杨天不愿这美丽的华彩夺过了杨铁婚宴的风头,在适时的时候抽身而退,来到生他的树林,一个人沉默的站着,想着谁也无法明白的心事。
余寡妇的女儿余月便是被这金灿灿的光华引来。她生**静,经不得婚宴的热闹。见新家旁边不远处有个树林,树林里还闪耀着奇怪的金色光辉,忍不住过来瞅瞅。
这一瞅,却瞅着了个似曾相识的男子。
杨天曾在婚宴上扫过她一眼,认得她是余寡妇的女儿,随口道:“月儿妹妹,你怎不去那边热闹,跑来此处作甚?”
因杨天出来甚早,余月并未亲见过他,但看他模样,听他说话口气,猜也猜得出来,回道:“天哥哥,这话我也想问你呢。”
杨天淡淡一笑,说:“我不喜欢热闹。”
余月掩嘴而笑,道:“看来我和哥哥还真有些相似呢!”又仔细瞅了瞅杨天,道:“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哥哥眼熟。但是却记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难道是错觉么……”
杨天被她瞅得有些不好意思,道:“人有相似,可能我和你幼时的哪位玩友长得像吧。”
余月摇头道:“不对,从小我便只喜欢一个人玩,自己编些山歌,随歌舞些动作,就觉得时间很快过了。我不爱和男孩子一起玩,他们都喜欢打架,粗鲁得很。”
杨天忍不住笑道:“我也是个男孩子,也喜欢打架的,你还同我说话?”
余月道:“你不一样,你是我哥哥嘛。可能这就是缘分吧,因你注定了要做我哥哥,我第一眼见你才会觉得眼熟。”
杨天忽然低下头,半晌没有作声。余月问道:“哥哥,怎么了?”
杨天抬起头,长叹了一口气,道:“可惜,我明日就要离开这里了。不能做你的哥哥,照顾你。”
余月张大了嘴巴,心里莫名地涌出一股极其惆怅的感觉,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手不停的绞着长长的辫子。
杨天看着她的模样,心自歉然,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好唤她一起回家去。
当日夜间,余月辗转难眠,遂起身,寂坐窗前,遥望明月。
其实余月也算得一个清水出芙蓉的美女子,可惜右脸上落了两块胎记。那胎记颜色也难看,竟是黑色的,虽只指甲大小,却平白给她添上了无以言喻的丑陋。
这时,余月看到窗户前出现一个男子身影,似乎是杨天,她吃了一惊,心想他莫非也同自己一样,深夜难入寐?这一想,心里却甜了起来,暗道:他也记挂着我呢。便站起身,正欲打开窗户。
杨天在窗外看到余月起身,大抵也吃了一惊,匆忙挥了挥手,不让她打开窗户。余月停住手,轻声道:“哥哥,这么晚,你……”杨天也轻声道:“我马上便要走了。临走前,和你打声招呼。”余月道:“那爹爹妈妈知道吗?”杨天摇头道:“我此去凶险难料,不想他们知道!”余月咬了咬嘴唇,道:“那你为何要让我知道!”杨天低下头,没有作声,忽然取出一样物事,从纸窗户外推了进来。余月伸手接住,杨天立即转身走了。
余月打开那物事一看,却是一副画,整副画只有一张女子脸庞,脸庞上的两个黑色胎记,竟然都是一副小的仕女图,几个女子,五官都同自己一模一样。余月的眼睛开始润湿起来。
画上还提有几个字:“人生自是有情痴,十八年前,月宫折桂,不可忘;男儿当存报国志,十八年后,沙场归魂,再聚首。”余月再忍不住,泪水染湿画布。
且说杨天这一去,果真十八年不归。其间杨铁夫妇多番作主要将余月嫁出,余月坚决不肯。问她为何不嫁,总说不出个因由来。而此时,边关传来噩耗,说是当时已身为平南王军师的杨天,随军出征时在点苍山脚不幸遭暗袭坠崖身亡,尸首难寻。余月惊闻噩耗,顿时昏厥。醒来后披麻戴孝,一切以杨天未亡人身份为其立衣冠冢。此举一出,杨家村人多有议论。杨铁夫妇虽心疼女儿,奈何古俗不容、村言难听,便寻思了个法子,给她一些盘缠,着她去他处暂避。余月立时同意,并言道正要去点苍山寻杨天尸骨呢。
此一去点苍山,路上耽搁便是大半年。待得到时,手中盘缠已然花光。山路险峻,余月以疲累之身,爬起来甚是吃力。好容易爬到半山腰,觉得肚饥不已。四处一望,见左侧峭壁上有株果树,结着红彤彤的果子,看起来水灵好吃,不过,要去摘却十分危险。余月实在肚饿难挨,顾不得危险,抓住峭壁上的一块大石,身子往下倾斜,伸手去抓果实。那果实看来甚近,抓起来却总差些火候。余月抓了几次,没抓着,便急了,往下再一使力,终于抓住了。未料另一边抓住大石的手指甲被石上一处凸起划伤,竟自断了,余月吃痛,手一松,跌下崖去。
这一跌,原以为必死无疑。余月并不怕死,只想若杨天当初也是自此处跌下多好,这般虽生不同时,死却同地,倒也无憾。
哪知崖下竟有人结了个茅庐,她先是落在庐上,将草做的庐顶撞穿,继而落在庐下的一个草床上。虽然摔得遍体生疼,死是死不成了。草床旁正坐着一个男子,被她吓了一跳,因问道:“你是……”余月惊魂甫定,抬头相望。这一望,两个人都惊讶得跳了起来。齐声道:“怎么是你?”
那男子居然是杨天。原来上次杨天在点苍山遇袭,也是从崖上跌下,却被一株树救了。而此处是一块死谷,四周皆峭壁环绕,无法上去。幸亏谷中许多果树,杨天便每日以果子为食,并自结一茅庐,在此住了下来。
杨天见余月来到,自是喜不自胜,朗声道:“莫非冥冥中自有天意注定?有你陪我,纵是在此长居一生又有何妨!”余月也是欣喜,两人将离别这十八年来的情景一一细数。杨天虽壮志未酬,但也算为国尽忠,并无遗憾。且官场多倾轧,以他玲珑剔透心,早已厌倦。此番重归自然,并能和心爱之人厮守终生,也是快事一件,只是分外怜惜这些年来余月为己所受的苦楚。当下便提出要与余月共拜天地,并言道有个好去处,景色美极。
余月自是愿意,便随他一同来到一处有水有花处。此时正是夏天,野花开得十分烂漫。四周峭壁上也到处生长着那种红彤彤的果树。两人便选了一个花丛,以天为证,以地为媒,三叩之后,便即成为夫妻。这时余月提到,从崖上跌下之后,一直未曾进食,杨天遂为她摘了几个鲜嫩的红果子。余月食下后,忽觉腹中似有一股烈火奔腾起来,当即脸涨得通红,连声问杨天因由。杨天连说不知,并谓食这红果大半年,从未出现这般情况。余月这时喷了口血出来,视物开始朦胧,却见眼前的那条水流里依稀印出四个烫金大字:天葬之池。杨天大惊失色,他并不通医术,只知旁边的泉水清凉,或可减轻余月体内火烧之疼。当下将她放入水中,余月虚弱的摇头,但杨天并未注意。余月的身子一入水里,便如进了赤炼火窖一般,她惨叫一声,便即身亡。死之前,眼神中却有了怨色。
杨天大喊一声,心痛至极。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比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更残忍。
天葬之池的水,竟干了。
一年后,杨天郁郁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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