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和顾卿说了一些安排,顾卿一一记下,都应允了。
李茂这两天几乎是不眠不休,担子放下来后,果然是轻松了许多。先拜别了顾卿,独自向锦绣院而去。
他进了锦绣院的院门,发现妻子依然还和过去无数次那样,得了下人的回报就开始站在门边等他,忍不住鼻中一酸,走上前去。
他有许多许多话要与她讲,李锐和母亲都已经放下了心结,只盼她也能早日斩断心魔,浴火重生。
第二日一早,李茂穿上官服,上朝去了。
此次他离京已有月余,朝中和京内都有许多事情变化了。
例如京城里果真有雹灾,学子们如何联合起来赈灾,甚至推动了朝廷赈灾的速度;例如晋国公府老国公张允最近病症加重,一日请了三次太医,张诺已经数日没有上朝。
若此次张允一死,晋国公府必定要沉寂几年,就如当年的信国公府一般。
李茂只是在大殿外等待升殿的的那段时间里,便已经入耳了许多事情。
走到他这个位置,他不需要再去打探什么,就会有人把消息送上来,卖个好。
此次李茂安然回京,对楚睿来说非常重要。
而李茂所带来的推动,对楚睿来说,简直是意外惊喜。
首先是岐阳王的余孽。
当年岐阳王之子潜逃,用尽一切办法也没把人找出来,人是杀了一批又一批,可这些人就是都说不知。
岐阳王是几个郡王里唯一一个不是封在苦寒之地的皇亲。概因先皇和李老国公当年被下狱,全靠岐阳王带着人劫了狱,救出两人后又散尽家财和兄弟一起揭竿反了。
后来数十年,岐阳王跟着先皇东征西讨,功勋卓著。可因为他为人傲慢,数次顶撞先皇,最后也只封的一个郡王,甚至还在李茂与张允之下。
大楚立国的第二年年初,他就反了。他不但反了,还拽着楚睿的一个同母兄弟一起反了。
此事乃是楚睿心中永远的痛楚。
当年岐阳王楚柯之子逃逸,他们搜寻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下落,原来是躲在了北面。
要不是李茂曾在神机弩的弩膛之中留下痕迹,又在汾州境内抓到了那么多俘虏,真不知要查到哪一年去。
再次,就是多出来的那些战马。大楚骑兵稀少,而一个骑兵至少要两匹马换乘方能保持机动性,这也是大楚骑兵稀少的关键原因。
大楚并不产战马,良马难得,可以换乘的良马更是奢侈。
此次多了这么多良马,而且都是没有骟过的,将会留下多少马种?
再一想到通州雪灾,李茂上议以赈灾之事慢慢收归隐户,如今也得到了极好的成绩。
根据通州所报,通州已经吸纳流民一万余户,这一户哪怕就按三人算,也是三万多的人丁。这一万户人,又能开出多少良田,缴纳多少赋税?
他恨不得能让每个州都如法炮制才好。
可惜,楚睿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通州之事能成,是因为天灾。可他要强行吸纳隐户,就会酿成**了。
无论怎么说,这李茂虽然没有他父亲智勇双全,也没有他兄长运筹帷幄,可就目前看来,真的是一颗福星。
他不但每次都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还会带来许多惊喜。
这世上天妒英才的事例太多,像李茂这样被老天眷顾的才能,才真是让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福气啊。
楚睿升了朝,先是各方部落里的使者来朝见,穿着各种皮衣皮裤的胡人们跪了一地,口中呼喊着“天可汗”,引得楚睿十分快慰,封赏不断。
苏鲁克的部落作为首先对汉人伸出援手的部族,得到了大量的金银绸缎。甚至还得到了可以在汾州边境几座城池通商的权利。
从此以后,大楚有专门的集市会被划出来,也有专门的官员负责管理,作为胡市,与胡人进行贸易。
若是汾州的胡市试点成功,接下来并州、凉州几州也会渐渐开放胡市,允许胡人和汉人互市、经商,或者买卖奴隶。
这决定是楚睿和众多大臣商议出来的结果。
从李茂的奏疏上来看,这些胡人英勇善战,悍不惧死,若是发展起来,必成将来的大祸。
昔年西胡入侵中原,也是因为西边有一庞大的国家往东扩进,驱赶的这些人联合起来,一起往东抢占资源和土地。
胡人善战不善守,可是战争一起,中原大地满布疮痍,就算能夺回失地,又要休养许久。胡人生活的地方不如中原富庶,若是能破费些钱财,就能引得这些人渐渐习惯汉人的生活,进行驯化,自然是再好不过。
而允许买卖奴隶,其实是一项阴损的政策。提出此策的官员只是鸿胪寺的一个少卿,然而他提出此策的时候,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
大楚如今十分缺人,各世族的庄园豢养了许多的隐户和佃户,而庄园外,大片的土地渐渐荒芜。
草原牧民虽然不会耕种,可是却非常能吃苦,体魄也比汉人健壮的多。他们原本就有战败后成为奴隶或者死的传统,与其杀了,不如卖给汉人为奴。
这样一来,若今年北方的关外真的十分难熬,而汉人又要大量的人口,他们就会慢慢内耗,以和其他部落战争来产生奴隶,或卖掉部落的老弱,来换取粮食和其他需要的东西。
这样长期征战,数百年内,北方各族的实力会越来越弱,而汉人渐渐将吸纳进来的各族同化,最终就会让他们失去自身的野性。
而汾州、凉州的各个部族早就已经在当地生存了许久,有些已经融入了当地,甚至和当地汉人通婚,这些人可以得到汉人的其他优待,甚至可以允许入塞和经商,如此一来,为了自身的利益,他们也不会希望大楚动乱。
这些都是长治久安的国策,治大国如烹小鲜,必须得小心试探,按照各种情况不停改进政策,直到找到最合适的方法。
楚睿不急。
他正值壮年,可以慢慢来。
西军已经得了军令,中军也会马上开拔,若那定北军的王泰和带着部队作乱,就地镇压。
御使周青作为监军,将会在汾州和他们汇合,一同前往。
原本汾州的官员被罢了一半,汾州一地多出许多的官职来,张宁这阵子家门口的门槛都要被人踩断了。
汾州原参议刘鹏升了一级,成了汾州的布政使,而那个灵原县的县令汪志明,则接任了刘鹏的位置,官升三级,一下子熬出了头。
灵原县县令空出,周围四县县令因为都出了人出了兵,襄助有功,也都各个有封赏。
通州等雪灾结束以后,怕是还要掳下不少官儿来。
这一届的众多学子都纷纷在摩拳擦掌,翰林院的院士们也都红了眼。这些人大多是寒门出身,苦读这么多年,就为了有个一官半职,能够施展才华。
如今有这般机会,岂能不拼命一把?
没有几天,兵部尚书的请辞也得到了批准,新尚书众望所归的由李茂接任。
大楚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的一位尚书产生了。李茂今年刚刚三十出头,六部尚书没有一位年纪低于四十,先前四十有一的张宁接任吏部尚书时,人人都称他年轻有为,而李茂的蹿升速度之快,不亚于当年他的兄长李蒙。
只不过他兄长是以翰林院翰林上位,而他从兵部次官开始做起,一点点爬上了兵部主位。
紫衣金绶,李茂一时风头无二,就连张宁见到他,也都一改平日矜持的样子,客客气气地向他问好。
紫宸殿书房内。
“你是说,爱卿府上愿意接受朕的调用?”楚睿神情复杂地看向李茂,“你家人丁单薄,你夫人又……我原是已经放弃了你家,准备日后再细细挑人的。”
“在也找不到比臣府上更合适的情况了。”李茂尽量让自己的样子看起来非常的诚恳。“臣虽无大才,但臣一府忠心,日月可鉴。陛下想要用臣等,是臣等的福气。”
“说实话,臣那侄儿,是臣府上最为聪颖之人,他有我父亲和兄长的才华,只是缺少磨练。此事虽然危险,但对臣的侄儿来说,也是一次机会。是以臣与两个孩子商议以后,两个孩子都愿意为国尽忠,替陛下靖平朝堂。”
“……信国公府里,难道大事还要与孩子们一起商量吗?”楚睿惊讶地问。
他们府里到底已经缺人到了什么地步?
一想到信国公府根基浅到如此地步,楚睿对这家人更是放心了。
“臣的母亲凡事都和所有人一起商量,臣受臣的母亲熏陶,家中若有大事,也是尽量不瞒着家人的。臣家中人少,平日里做个什么事,连孩子也要帮忙的。不怕陛下笑话,每年忙年,两个孩子还要忙着家中琐事,每次一过完年,两个孩子都要瘦上一圈……”
“就连今年的家祭,也是臣那侄儿李锐替臣主持的。”
李茂不停地替自己的侄子说好话,他在皇帝这里更受重视,日后对他也就更加有益。
“这次臣能平安回返,也多亏了他千里驰援,替臣搬来了救兵。其实若不是陛下要用李锐,臣原本是准备回来就上折,请封李锐为世子的。”
“你说什么?”楚睿对李茂和方氏夫妻的做法也有耳闻,他能说出这番话来,实在是让他惊讶万方。
莫不是做戏?
“臣确实是这般想的。李锐有勇有谋,又颇有臣父的遗风,行事比臣要果决。比起臣的儿子,其实他更适合这个爵位。只是如今他要担当如此大任,自然是不能再提起此事。”
李茂突然跪下。
“陛下,臣对此计绝无任何怨言,只有一点,求陛下看在臣的兄长为国尽忠的份上,万事以臣侄李锐的安危为优先,给臣兄李蒙留下一点骨血……”
李茂不得不以情相逼。他与这位皇帝相处了两年,虽然不能说十分了解,但有一点非常肯定。
——那就是这位陛下非常自傲。
若是他能亲口答应他,就算是为了面子,他也会再三斟酌的。
果不其然,李茂一提到李蒙,皇帝立刻动容,连忙搀扶起李茂,立下誓言。
“李爱卿放心,你李家三代为我大楚出生入死,朕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必不负之!他日若有危险,朕一定相救。若李爱卿不放心,等有合适的机会,朕会给信国公府颁下丹书铁劵,以安卿心。”
“臣谢过吾皇隆恩。”
李茂这一下跪得极快,完全不用谦虚。他深深叩下头去。
丹书铁劵等同于免死金牌,可让功臣后裔免罪,大楚立国以来,还未有过颁下铁券的先例。
若有此物在手,李茂就又多了一份保障。
这个头,要使劲磕,务必要让皇帝记住了!
话说信国公李茂在替家中多敲诈皇帝一些支持,顾卿则在府里教导李茂带回来的塔娜如何织毛衣。
自顾卿听了塔娜想以毛衣作为部落的特产与汉人贸易的想法,对这位小美女也升起了十分的敬佩。她像她这么大年纪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想去找什么致富的法子改善家庭的。
更何况人家千里迢迢而来,接受过封赏以后就要回草原去,这段时间里,如果不能教会她们织就毛衣,以后再来也不容易。
只是敬佩归敬佩,善心归善心,事实就是这么残酷……
“从这里绕过来……”顾卿指了指某个空隙。
塔娜别扭的扯过线,一针扎下去。
“啊!”
顾卿脸上的肌肉扯了扯。
“快来人,拿生肌止血膏来!再拿绷带来!”
一针戳到指甲缝里什么的,实在太残暴太血腥了!
她有些看不下去了。
塔娜丧气地丢下针,对自己手指出的血仿佛未见一般,直气道:
“我怎么这么笨,连织个衣服都织不好!”
这已经不是笨的问题了。
顾卿心中暗叹口气。
就连毛衣起头缠线,她都已经教了一个上午,直把她说的累死,都快精力不济了,这才好不容易教会她怎么起头。
可是就是一个简单的平针,她也能跳针、戳漏、绕错线,让她不停的拆掉纠错……
姑娘啊,这般天赋,就不要学打毛衣了啊!不是还有十个小姑娘嘛!你让别人来啊!
塔娜也是一阵气馁。
作为首领的独生女,她从小就被当做男孩养,但凡骑马射箭,宰羊烹牛,都不在话下。就是编腰带,她虽然编的不太好,可是也能编的。怎么这两根竹针到了手里,她连握都握不好了呢!
她汉话最好,还想和邱老太君学了以后回去教其他人呢。结果如今一看,她怕是要成为扯后腿的那个了!
塔娜随便上了些药,缠着纱布,对顾卿不甘心地道:“太夫人,再来!”
顾卿干笑着开口:“塔娜姑娘,你最擅长什么?”
“我最擅长射箭。”
“是了,你最擅长的是射箭,就该把这个专长发挥好才是。”
“您劝我不必学了?那怎么行,我从没有过轻易放弃的时候!”
顾卿苦口婆心的劝说:“学东西不可操之过急,我看你手都受伤了,还是先养好伤,再来学吧。”
“可是……”
“太夫人,府外有个少年求见,说是塔娜姑娘的朋友,叫做卢默。”门子在屋外报讯,打断了塔娜的话。“锐少爷在前面陪着他,太夫人见不见?”
“卢默?他来这里做什么?”塔娜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睛,转头和顾卿说道:“鲁尔莫是我的情人,大概是来找我的。”
这羯人姑娘大大咧咧地就把“我的情人”挂在嘴上,倒羞得旁边的丫头们全都捂住了脸,张口结舌,面红耳赤起来。
顾卿一听又来了个羯人,而且还是塔娜的情人,嘴里差点没忍住溜出“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那句歌词来。
她到了古代,见到的少年都是俊秀型的,听到有个草原少年前来,再一看塔娜的长相,脑补出了各种中亚帅哥的样子。
“叫他们来持云院吧。”顾卿笑着说。“倒要看看塔娜的心上人长得如何俊俏。”
“他并不俊俏,却是很好很好的人。”塔娜笑吟吟地回着,一脸的甜蜜。
待李锐带着卢默和一个年纪颇大的长者进了外室,顾卿看见那“卢默”明明就是一个汉人少年,不由得有些失望。
说好的西域帅哥呢!
其他人都猜不到顾卿的想法,只看到邱老太君看了那少年几眼,露出“可惜可惜”的神情来。至于可惜的是什么,也就只有邱老太君一个人知道了。
那个叫卢默的少年和那个老者要给顾卿下跪,顾卿连忙叫人把他们拦下了。
远来是客,那个老爷爷都可以做她爷爷的年纪了,她实在是不忍心他给她跪。
“仁慈慷慨的老夫人,我此次前来,是带着部落中的智者,请求能给您画一幅像。”卢默弯腰抚胸说道,“李大人和老夫人对我们有恩,我们羯人的规矩,对待与部落有恩之人,要留下画像,世世代代传唱。您是长者,按照传统,智者要给您画,请您同意。”
被人画像,然后世世代代传唱什么的……
想想还有些小激动呢。
花嬷嬷笑了起来,打趣说:“太夫人,这是好事啊。何况也是羯人的规矩,您就应了吧。这大概和我们汉人点长命灯供长命牌位是一样的。”
顾卿本来就想同意,还没有人给她画过像呢,只不过一下子就答应太不矜持,花嬷嬷一递上台阶,顾卿马上装出一副不好意思地样子来,然后笑着缓缓点了点头。
“花嬷嬷既然都这样说了,那我就给你们画吧。我是不是要一直在这里坐着不动?”
塔娜急了,她毛衣才学了一半呢!
“可是我才学了几针!”
卢默转身用羯语问了那智者几句,智者很快回了话。
“老夫人,智者说,不必太过刻意,您就像往常一样就好。”
这还挺人性化的啊。
“那就麻烦这位长者了。”顾卿笑着对智者点了点头。
丫头们给那个长者拿了张椅子,那画画的长者摆摆手不要,就在屋子里随便找了个地方席地坐了下来。他从身后的背包里拿出一卷羊皮纸,还有各种颜色画笔和颜料,找丫头们要了点水,混合了以后,开始画了起来。
下人们都好奇的看着这个羯人作画,塔娜却已经迫不及待地拉着顾卿的手,缠着她继续教自己织衣服了。
若是今夜回去什么都不会,也教不了姐妹们,她好丢人!
顾卿被塔娜缠着无奈,另一方便也确实被她的倔强征服了,只得强打起精神再教。
只是她教的认真,塔娜学的更认真,可是她就是打了这针绕错了那针,还无师自通弄出一些奇怪的针法来。
若不是她让下人把这些针磨得浑圆,怕是她几个手指都烂完了。
李锐就看了一会儿,偷偷地溜了。
“你小指不必勾的死紧,若线拉的太死,这针就不好进去,所以你老戳错……”顾卿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过她的针,褪掉一圈又让她重来。
这还不是毛衣,只是最简单的平针围巾,都已经折腾了几个时辰了。
这孩子这么倔,她是该笑好呢?还是该哭好呢?
又过了片刻。
“这里……”
“这里不对,你两针一起戳了。”一直在旁边静静看着塔娜织毛衣的卢默突然开口。
……塔娜僵硬地扭过头。
“你就看看,就学会了?”
卢默摸了摸下巴。
“我没织过,不过看起来很简单,可以试试。”
塔娜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
卢默伸手从塔娜手中拿过线团和针线,按照顾卿教的方法稍微调整了下姿势,用手指绕过线,先打了一针,然后询问地看向顾卿。
顾卿激动地点了点头。
神啊!终于有个学会的了!
卢默见自己织的没错,于是按照第一针继续织下去,飞快地打好了一行,再换过边来,重新又打了一行。
他织的又快又密,和下面塔娜那有的洞眼大有的洞眼小的针法比起来,简直是天渊之别。
塔娜看着卢默,两眼含泪,不知道是被打击的,还是沮丧的。
顾卿无语地看着这羯人小两口,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会吵架吧?
“太好了!”塔娜突然流出两行热泪。“终于不要再和这几根针打架了!”
“卢默,你快快先学会,回头再把我们都教会了!”
哦耶!
顾卿在心里一阵欢呼!
果然是每一个女汉子的背后都有一个贤内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