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欢颜便真的开始认真教起诺子的武功来。
即墨清晓得之后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偶时会不经意般放一本书在他们练武的石桌上边。起初,诺子只是去望一眼,并不去碰,却在一次书册被风翻开的时候,他瞟见,愣了许久。
白纸墨书,字迹端正。
是即墨清抄录下的那句诗——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诺子怔怔站在原地,也不晓得过了多久,连欢颜唤他也没有听见,只一直盯着那行字。
欢颜觉得奇怪,于是走近,可就在她停到他身侧的时候,诺子忽然回过神来,一惊抬眼,眸底有些叫人看不明白的起起伏伏。
“师,师父。”
孩子低低垂着眼,看起来有些心虚。欢颜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心虚的,毕竟诺子并没有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退一步讲,纵是他真的做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她自认算是脾气好的,且她晓得诺子是个多乖的孩子,也不是不能原谅。
今日与以往唯一不同的一点,也就是方才他看了两眼书,这不是什么大事。
“师父,我去习武了。”
诺子低低念了声,站在原地,不过将将得到应允便从欢颜身旁走过去,脚步极快,说起走来,更像是要逃开。
而在他身后,欢颜拾起那本书册,入眼是熟悉的字迹。她看着,眉头微蹙,不一会儿又微微一笑。看向不远处乱了招式的诺子,欢颜的眼神放得有些悠长,良久,落下一叹。
不久,她走向诺子,他见她来,步法不自觉更乱了几分。可她却半点别的也没有说,只如往常一般,授他武功招式,关心他吃穿冷暖。直到日暮西斜,她送他出门。
站在门前的诺子显得有些犹豫,欢颜却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只将他望着,余的什么也不说。她知道,她不说,他会说。
“师父。”诺子踌躇半晌,“你往后别再让四子先生放书在那儿了,我说过,我对诗文已经没有兴趣了。不对,我最开始对诗文也没有什么兴趣,我起初也只是想知道那句‘君子于役’的意思。现在我晓得了,也就不再想看到了。”
欢颜欲言又止。她本想告诉他,那是即墨清的动作,这里也是他的家,她没有权利干涉。可终了,她却只是对诺子笑了一笑。
“好。”
夕阳将少年的影子拖得很细很长,半点不像他那个年纪的身量。
其实诺子的天赋极好,许多招式口令,她只告诉他一遍,他再自己练习个几次,几乎便会了。起初有些惊讶,后来却慢慢习惯了,只是不得不感叹一句,这世界真是不公平,有人穷其一生也不得的要领,有人却天资聪颖一点便精。感叹完了,欢颜还是会小小的自豪一把。
她自知不是这样的天才,便是一身武功精进却也像是捡来的。可她的徒弟是个天才,她的夫君也是。这世上所有的幸运,仿佛都被她揽住了,真好。
倚在门栏边上的女子面带笑意,西下的斜阳碎金一样洒在她的面上,满是平和。可就是这时候,她忽然一滞,抚额,曲着身子弯在地上,眉头皱得极紧,像是在遭遇着极大的痛苦。
当即墨清回来,行至门口,他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一愣之后疾步过去扶起被汗湿了额发的女子,即墨清的语气有些急,满是关切。
“你怎么了?”
晃一晃头,欢颜显得有些虚弱,却是强撑着站起来,对他笑了笑。
“没什么,不过是练武的时候有些累着了。”
她的脸色发白,满身虚汗,无论如何也不像只是累着了而已。即墨清紧紧抿了抿唇,将人一抱而起。
欢颜一声惊呼,下意识环住他的脖子:“做什么?”
“不是累着了么,担心你走不动路,抱你进去歇歇。”即墨清耸耸肩,说着,回头在女子的眉间落下一个吻,“今日也辛苦了。”
怀中的女子略略一顿,轻应一声之后,终于低下头不再言语。
一个人躺在屋内榻上,女子的眼眸慢慢失了温度。
合上,再睁开,那双眼已是冷彻成霜。
从前,因那个意识过于强大和身处风北阁的缘故,朱心不晓得自己能做什么,想做什么,故而一直按照原本的轨迹在生活。而如今她已经可以控制回这个身体,甚至也脱离了风北阁的控制,可她还是不晓得自己能做什么,想做什么。
她从没有过自己的人生,自然也就不会有自己的打算。也许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毕竟,每一个人,不管强大与否,但凡是心智完全,不论再怎么喜欢依赖依附别人,也多少会有些独立的意识。可她却不。
即便她已经足够强大了。
随着夜幕暗下,室内的墨色渐深渐浓,而女子就这样融进那片漆黑,顺着凝滞的空气,回到曾经那个夜里。那个曾经,指的是她五六岁、刚刚被风北阁寻见的时候。
寻常人家五六岁的小儿都在做什么呢?
吃糖葫芦、初初识字,还是赖在父母怀里撒娇哭脸?
朱心不晓得。她只知道,自己记忆中的五六岁,是在想办法活下去。
而在当时,要活下去,便必须放弃自己,完全的放弃自己。自己的情绪、喜好、是非观、懵懂和天真,那些所有阻碍她活下去的东西,一样都留不得。
睁开一双犹带着寒气的眼,朱心望着上方发呆,只觉得满眼的暗色。
记得那也是个夜,同如今一般,极深极深,极为压抑。
那一年,她将将七岁,一双手小且白嫩,连刀都握不紧,手掌上却已经起了茧子。朱心记得清楚,就是那一夜,自己杀了三个人,很无辜的三个人。
那不过是门派随意寻来的游民,让她杀他们,只是组织为了试她而已。
那时她握着短剑,紧紧抓着剑柄,指节泛白,手指都在颤抖。看着眼前发着抖求饶的被打断了腿的游民,她的心里也很无助,只是,不管心底如何感觉,她都不能显露半分。
因为前面有例子,那是她的同伴。因为无法对无辜的游民下杀手,于是他便被杀了,组织上不需要心慈手软无用之人。于是月光之下银光一闪,手起刀落,那个同伴的头颅随着那刀一起落了下去。她记得,那颗小小的脑袋滚落在地上,至死犹带着满眼的震惊……
她不想变成那样。
于是,她慢慢走过去,下手却快,一剑刺穿那游民的心脏,然后在另外两人惊悚的目光里露出极淡的笑。那是一间很暗的屋子,有一扇很高的窗,月光照进来,映在她的剑上,华光一闪,剩下那两人亦是瞬间失了呼吸。
然后,她淡漠勾唇,随意的擦了自己染上血污的脸。那是一张极稚嫩极可爱的脸,大大的眼睛,生得水灵可爱。可是,在这般场景下边,却像是炼狱出逃的恶鬼。
她回过身,对着身后监察之人笑笑,表情自然,没有一分僵硬。那人一顿,很快便是赞赏地回以一笑。就是那一天,她被组织从那一批小童中提了出来,接受更加严厉的训练。
那个时候,她还是小小的孩子,只是一个小女孩而已。可是从没有人问过她怕不怕。
被丢到悬崖上练轻功的时候,被送去狼虎穴里与之死战的时候,被关在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微光却满是毒蛇的小黑屋里的时候……
他们看到的只是每一次她完美完成的任务,却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一句怎么撑下来的。
就是这样变得麻木的罢,麻木的将自己只当成一把刀,风北阁的一把刀。什么第一杀手,什么杀人诛心,她从不在乎,也从不去听。虽然对于许多其他人而言,在江湖中能得到一个被认可的名号是件很让人高兴的事情。
可对于朱心来说,最让人高兴的,是每一次任务后,她都还活着。
即便这条命不是她的,即便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她所在意、所怜惜的东西,可她还是觉得,活着便是最大的好事。因她好不容易习惯和接受了这个地方,因她已经没有那个心力再去探索另外一个未知且陌生的地方。
传言地府幽深,像她这样浑身沾满血腥的人,在那里,想必不会好受。
有时候她也会想,既然难得抽身,又有一个肯待她好的人,干脆就扮一辈子的林欢颜罢。左右也不是第一次做戏了,左右也不是第一次没有自己,左右也从未想过能从哪个地方抽身出来。这样看来,怎样也没有区别。
可不知怎的,在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她也会有一种异样的期望。她希望,那个人之所以愿意对她好,不是因为她是林欢颜,而是欢喜朱心。虽然这样的想法实在是有些异想天开,可每次只要这么想一想,似乎也能让人莫名满足。
朱心并不认为这是自己喜欢上了他,毕竟在她看来,感情是愚蠢的东西。
她想,这怕是长期潜伏在心底的那一份不甘心在作祟。
是的,只是不甘心在作祟。
可她却没有想过,为什么自己只有在看见他的时候,才会不甘心。
为什么人总是这样喜欢逃避呢?为什么人总是不愿意承认呢?
即便那件事情只与你隔了一层薄薄的生宣,即便那层生宣上已经满是水痕,一触即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