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德的丧事在第二天举行,一大早整个胡同就笼罩在断断续续的哀乐声中,按照当地的风俗,胡大德还没过五十岁应该属于少亡人,具说少亡人的鬼魂是含有戾气的,所以每家的门前都早早地用草木灰撒上了一道粗粗的灰线,用以阻挡戾气的侵入。
胡大德的家里则被邻居们布置好了丧局,主持丧局的人叫大总理,一般由当地有名望的人来担当,这次当大总理的人自然由胡同的懂事二大爷担任,副总理由胡小意他爹负责,总理下面又分了两个分管收支账目和杂活的内柜、外柜,内柜负责主人家丧事用品的支出,外柜负责丧事来宾的礼金花圈贡品等的收入以及各种杂活的分配。由于是冬季的农闲季节再加上是星期天,前来捧场干杂活的人特别多,不单单是胡同里的男女少壮人员几乎齐齐上阵,就连附近的别的胡同的人也来了满满一院子,一时间,胡大德的家里几乎变成了一个集市,乱哄哄的人群吵杂声掺和着丧乐队响亮的唢呐和笙箫锣鼓声,一度压过了主人家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最热闹忙碌的还是外柜的几个忙人,胡小意也有板有眼地坐在一个八仙桌子旁,一边用笔在一个账簿上记录着,老夫子一会儿收钱,一会儿替人写着挽联,他的旁边铁公鸡像个跑堂的伙计一般拉开长腔大声地宣唱着:“毛毯一个,黑帐一匹,折仪100元,草纸一刀——”
毛毯和被单子之类是用来抵挡花圈用的,一般是为了省钱拿来和喜事上通用的,只不过丧事上写的是白纸条,婚事上写的是红纸条罢了,折仪的意思就是来宾随的礼钱,把礼物折合成现金的意思,关系越好随的越多,但这大抵还是要在对方的事上再还回去的,毕竟我们是孔孟之乡礼尚往来嘛。
接下去就是来宾吊孝的场面了。来宾进大门前,由一个敲鼓的人提前通报里面的丧乐队,男宾敲一下,女宾两下,敲鼓人在敲的同时嘴里大声高喊:“收——客——!”客人往往是三五成群,领头的拿出五角或者一元的赏钱给敲鼓人,(丧礼敲鼓人恐怕也算是特定的过路收费员吧)由其带领进入灵堂,这时乐队开始奏乐,灵堂两旁的死者的近亲属也开始跪下呜呜地随着音乐的节奏哭啼一番,在乐器和陪灵人的哭声中,来宾开始进行隆重的作揖和跪拜礼仪,这礼仪是万万马乎不得的,跪拜作揖上香奠酒都有着严格的顺序,而且要有动作一致的团队合作精神,谁要是出了差错是要被围观的人当作笑谈的,尽管那场合应该是悲哀肃穆,但邻居们还是因为有弄错礼仪的客人而嗤嗤地偷笑……
丧事的核心部分大概是出殡了。披麻戴孝的徐香香被近亲属架着,一边使劲捶胸顿足一边大声哭喊着:“你个狠心的坑人鬼啊!就这么扔下俺娘俩不管啦!我们可怎么活啊!”
随着她大幅度的摇晃和近乎嘶哑的哭骂声,架着她的人被带得前仰后合,然而她们还是竭尽全力拉住了徐香香的胳膊,把一个沾了酒的药棉递在她手里,意思是让她和死者进行最后的告别仪式——给丈夫净面。
死者的脸部被懂事二大爷慢慢地揭开了,吴香香一边颤抖着在那苍白的脸上用药棉擦拭着,一边大声哭喊着:“到了那边你就享福去啦!俺娘俩还要在这里受罪啊!”接着,她的身子一软,又昏倒在陪着的人怀里,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回屋里,又把胖妮儿架了出来,胖妮儿吓得几乎不敢挣开眼睛,只是一个劲儿嚎啕大哭,二大爷只得让人架出胡二赖替胖妮儿行最后的送别礼,胡二赖跪在棺材前的一个陶制的小盆子前,随着二大爷高高的一声吆喝:“起——灵——啦——!”灵车旁的鞭炮点响了,胡二赖右手拿起面前的小陶盆,高高的举起,哭喊了一声:“哥!你上路吧!”然后把那盆子砰地一声摔在了一块老红砖上,陶盆碎裂开的瓦碴子噼里啪啦地向四周飞散出去……
于此同时,灵车也在一阵低沉的哀乐声中缓缓离开,人们簇拥着,唏嘘着,向远去的灵车行注目礼……
晚上,胡大德的骨灰被灵车送回家的时候,家里已经摆好了隆重的接收阵式,十来个吹鼓手把唢呐笙箫鼓之类弄得震天地响,直到把胡大德的骨灰盒安放供奉完毕,众来宾和亲叔又纷纷慷慨解囊,给丧礼队不时的送上赏金,赏金多的让他们吹奏《诸葛亮吊孝》之类比较长的曲目,赏金少的只好让他们唱流行歌曲《妹妹坐船头》之类的短节目,据说这样能让胡大德的灵魂早早的在歌舞曲中升入极乐世界。一时间,胡同和附近的很大一部分人,都穿的厚厚的衣服,或坐或站,塞满了徐香香家的院子,一齐欣赏起这难得一闻的民间音乐盛宴来了……
趁着爹娘去丧局听吹鼓手演唱会的时间,忙碌了半天的小意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床沿上,拿出从丧局里挣来的一包烟来,慢条斯理地拆开,随手掏出一根烟叼在了嘴上点燃,他学着白天邻居们吸烟的样子,深深滴吸了一大口,顿时,一阵青烟过后呛得他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咳!咳!我草!这烟这么难吸啊!小意不解地看了看手里的烟盒,自语道:咋还有这么多人喜欢抽烟呐?他不甘心地又小心翼翼抽了一口,结果还是没能做到把烟从鼻孔里喷出来,于是他止不住为自己小小的失败而略显沮丧,同时还羡慕起吸烟人的潇洒起来了,他想:啥时候俺也像他们一样神仙般地腾云驾雾呢?
“喂!想啥呢!”一个声音突然传来吓得小意一哆嗦,原来是晶子悄悄地站在了他的身后,又惊又喜的他上前一把抓住晶子的手,道:“你咋来了?也不吱一声,吓得俺魂都快掉了!”晶子把他的手拿开,歪着头说:“你说我咋来了?反正不是飞来的!我是来看看你在家老实不,哼哼!果然你这家伙在偷着吸烟,说!该当何罪?”晶子说着一手抢过小意手里的烟扔在地上踩灭,一边上前拧住他的耳朵,道:“说吧,怎么惩罚你?”
小意一边哎吆着一边使劲把她的手掰开,红着脸道:“俺也只是一时好奇,嘿嘿!只尝试这一次,下次可不吸了,呸!什么破味儿!”
“知错就改才是个好孩子嘛!”晶子嘻嘻笑着,问小意道:“听说咱们班要调来一位音乐老师?而且是咱们村的,是俺姓何的一家子哩!”“你的消息挺灵嘛!我咋一点不知道哦!还有你说的咱俩不是不要接触了么?咋……”小意讷讷地回答者。
晶子一翻白眼,没好气地说:“俺娘非得要来听啥吹鼓手!可是她自己胆小还得让俺陪着,这不来了俺听着没啥意思才跑你家来了,不欢迎俺马上走!”说着晶子赌气地就要转身出门,被小意一把拉住,又使劲把她拖回来,往椅子上按下去。
小意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晶子,脸上荡漾着奇特的表情,似乎眼前的晶子刚从月宫上下来,许久,他才挤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来:“晶子,俺觉得……你……你越来越好看了……”
晶子羞涩地把头埋进他怀里,说:“俺本来就不难看嘛!可是我觉得你倒是越来越丑了!那眼神像日本鬼子看到了花姑娘!”
“呵呵呵,花姑娘大大地好!让哥米西米西地有!”小意说着把嘴凑了过去,被晶子咯咯咯笑着挡开他那伸得长长的嘴巴,小意还是学着日本鬼子的腔调:“花姑娘狡猾狡猾地,大大滴狡猾!”晶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得意地说:“再不狡猾就成了你的猎物啦!”
小意嘿嘿笑着挠了挠头皮,说:“放心好啦,我会尊重咱们之前的约定的,俺只是逗你玩。”
晶子又重新坐在了椅子上,叹口气说道:“唉!你要是个女孩就好了,咱们可以无所顾忌地在一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找到一块就找到一块儿……”
小意也学着她的口气说:“唉!你要是个男孩就好了,咱们可以称兄道弟,吃喝拉撒睡在一起,俺想揍你一顿就揍你一顿,想让你点烟酒让你点烟……”
“去去去!想得倒美!”晶子一拳打在小意的肩膀上,嘟着嘴嗔怪道:“净想着欺负我,哼?下辈子也别想让俺当你的小弟!如果有下辈子,俺还愿意做女孩,你还做你的臭男孩!不过——你得叫我姐姐,嘻嘻……”
小意一把堵住她的嘴,神秘地说:“嘘——现在别提什么下辈子哦!胡同刚死了人还没过三天哩……”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晶子只得把耳朵歪到他的嘴边,眼睛睁得大大的,她仔细听小意说下去:“如果现在谈论什么下辈子之类的话题,当心死人的魂会附到你的身上,不走啦……”
晶子听罢吓得一吐舌头,紧紧地抱住了小意的腰不放,一边小声说:“小意哥,抱紧我,我好怕!”
小意做了个鬼脸,笑眯眯地使劲把她抱在怀里……
屋里一下子变得很静,似乎只听见了两个人砰砰砰的心跳和呼吸声……
外面的胡同里,丧乐队正演唱到了**,一阵阵的掌声参差不齐地响着,时不时还伴随着参差不齐的叫好声,与主人堂屋供奉的骨灰盒和遗像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