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火莲在子晔的胸口绽放、飞扬,剑从子晔手中无力地滑落。
他看着她,眼神从惊讶变为漠然,从炙热变为冰冷,他就这样看着她,直到面无表情。
孟知来颤抖地收回的手,指尖的紫色火焰将熄未熄。
“知来,你没事吧?!”璟言飞至孟知来的身边,扶着她的肩,紧张地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先前因子晔突然撤消力量,执明从空中重摔在地,本就已经受伤的他此时伤上加伤。少渊想要将他扶起,却听他虚弱而固执道:“先制魔尊……”
子晔捂着胸口,虽受伤却不至于失去抵抗力。少渊试探地向他靠近,却见他一动不动,任由自己摆布。
他本可以走,但他没走。他只是看着孟知来。
璟言轻柔地替孟知来拂去脸上的尘土,她也没有其他反应,只是出神地回看子晔。
四目相对,他们就这样,互相看着彼此,眼波流转,藏于深处的情绪却互相看不清。
在少渊带走子晔的那一刻,孟知来的嘴角动了动,没有来得及说什么。
璟言带着失魂落魄的孟知来返回梓宸宫。一路上,她像是只剩下躯壳不说话,也听不见别人的说话。
到了梓宸宫门口,她像才回过神来似的,忽然问道:“太虚殿在哪里?”
“先回去休息吧。”璟言温言相劝。
“太虚殿在哪里?我要去太虚殿!”
璟言执拗不过她,将她带至太虚殿,在她进门前犹豫地拉住她。他当时醒来,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太虚殿的,只觉得魂全被抽走了。好在他不寻常的样子引起了夜巡侍卫的注意,侍卫通知了将军少渊,而那阵仗又惊动了执明,所以才会出现率众人围攻子晔的场面。忙碌一宿,至此现场并未来得及清理,要让孟知来直面那等残酷,璟言着实于心不忍。
孟知来不顾璟言劝阻,一脚踏进殿门。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从鼻腔窜入肺腑,地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凝成深黑色。曾经喜爱热闹的少年,曾经吵吵闹闹的少年,曾经拉着她到处玩的少年,孤独地、安静地、停滞地,留在了这里,直至永远。一颗鲜活的生命,就这样什么也不剩了。在荒原上见过阵法的残忍,却从来没想过,受害的会是自己身边熟知的人。
她握紧拳头,指甲嵌进肉里。她一定不原谅那个丧心病狂的人!
一口气压在她的胸腔喘不过来,她栽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极了剧烈地抽泣,只不过没有眼泪。眼睛受着灼烧与刺痛,仿佛承载了一个世界的压力,有什么东西快要抑制不住了,她在璟言惊慌的呼唤声中晕了过去。
傍晚的时候她在来仪阁里醒来,全身像有千金巨石压着,沉重无比。近一年,她晕倒的频次似乎越来越高。人生在世,白云苍狗,为什么总有许多让人承载不了的苦痛。
感到床榻的动静,璟言凑过来,看到转醒的孟知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孟知来轻轻拍着他的手,想要给他带去点温暖,却发现自己的手也是冰冷至极。沧衡的意外,即便她这个相处不久的外人都难以接受,更何况是相伴了数万年的至亲兄长?
“你节哀吧,沧衡他……他最敬爱你,一定不希望你难过。”孟知来想起昨日凌霄殿外,鬼灵精的少年回过头来眨了眨眼睛,那是她最后一次见沧衡。
璟言缓缓点点头,“昨夜我到太虚殿看到他,我就明白了,他像个小无赖一样,缠着子晔喝酒,大约……大约是想拖住他,不让他离开,好让我们……独处。子晔他……你……”他没有再说下去。
孟知来低着头,默然不语,双手将背角拽得死死的。
“他被关在天刑池。”良久,他忽然开口说道。
二皇子沧衡惨死的消息传开,九重天上如同迅速落入冰窖,弥漫着一片紧张、肃杀之气,再不复前一天的祥和。
身为神族大皇子,璟言必须强忍着悲痛,冷静地处理幼弟的身后事。在他下令将太虚殿里的血渍用绢帛一点点处理掉时,孟知来看到了温润如水的殿下说话时抽搐的嘴角。
不忍再看下去,她独自走出梓宸宫,漫无目的地游走。
外面的神仙比之前少了许多,但也不乏一路的窃窃私语:“听说魔尊作乱,连大殿下和少渊君联手都不能擒。幸而凤族长公主将他击伤,他才束手就擒。长公主真是深明大义!”自凌霄殿寿宴后,魔尊对凤族长公主的情愫便传得沸沸扬扬,但历经昨晚的事件,在仙女宫娥们眼中,孟知来不再是众矢之的,形象竟然高大起来。
出神之际于转角处不小心撞倒了瑶光神女。这位神女素来心高气傲,因璟言之故而不喜孟知来。孟知来虽然地位并不比她低,但秉着少惹事的态度,一向对她敬而远之。此时将她撞到在地,本准备好承受一番指责嘲讽,却见她优雅起身后,竟然淡然着神色朝她点点头,然后就这么离开了。
她苦笑,竟因这种事受人尊敬。
不知不觉竟然行至苍冥宫。推门而入,里面深潭一般的寂静。主人新丧,仙官仆从们凄楚哀怨,没有人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她自顾自地进去,手指滑过雕花的拱门,她记得第一次到苍冥宫,沧衡突然从门上倒吊着下来,把她吓了一跳。
庭中池塘里条条锦鲤胖得快游不动了,她记得沧衡最喜欢拿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喂鱼,然后嘻嘻哈哈嘲笑地说:“你们也忒傻了,永远都不知道饱,迟早撑死。”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只可惜再也没有那个顽皮的偏偏少年郎了。
亭中有个身影,垂首而立。孟知来走近了些,看清他的面容和手中的透明的瓶子。
瓶子里盛着流离的紫色光华,如梦如幻。孟知来依稀记得,这是昨日凌霄殿上沧衡送给种花大叔的礼物。他说他在撷芳殿无意发现了一株绝美的花朵,可惜花期已过,所以用特制的瓶子采了光华,储存起来可供长期观赏,并祝他的父亲有个愉悦的心情。沧衡不知道的是,撷芳殿外的梦色花是种花大叔亲手移植过去送给天妃娘娘的生辰礼物。
以孟知来对种花大叔的了解,沧衡的礼物大约是众多礼物中他最喜欢的。
极盛的欢喜过后,竟然是极盛的悲伤。他怎么也想不到,才对长大的孩子感到欣慰,竟然就要接受他永远离去的现实。
种花大叔一夜之间老了许多,他就这么立在苍冥宫的庭中,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知。这一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族帝君,只是个痛失爱子的苍老父亲。他的眼中,流露出她不曾见过的凌厉。
孟知来心中一颤,离开了苍冥宫,没有打搅他。
她没有回梓宸宫,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天刑池。
这里对于九重天上的神族来说,是少有的阴森禁忌之地。天刑池分上下两层,上层是蓄满沉寂死水的池子,下层是四周筑满坚厚墙壁的牢房。只有一种情况下上层的死水才会流动,那就是当它灌入下层的牢房的时候。池里的水注入了法力,无论关在下层的人水性多好,都会一次又一次地体会到溺水的感觉,挣扎在濒死边缘直至精神奔溃。据说凡间的水牢就是据此设计的。
从外面看过去,池子平静无比,全然看不出池底的残酷。
两名侍卫把守在池边,见孟知来走近,让开了一条道。孟知来片刻的诧异后了然,璟言应当是知道她会来看他,所以留了口谕让侍卫放她进去吧。
他,真的是很好。她又一次感叹。
两名侍卫共同施法,往池中一指,近岸的一处水往旁边涌动,让人能看见近乎四五人深的水的截面。一个方框在水面打开,里面是径直往下的阶梯和深不见底黑暗。她走了进去,水面迅速合上。
眼前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孟知来扶着石壁,沿着阶梯往下一点点挪动。除了她的脚步声和幽幽的水滴声,一切静得出奇。
她感到台阶是螺旋向下延伸的,沿着石壁,不知走了多久绕了多少个圈,终于看到前方有些微的光亮。
脚刚一触及平地,光亮处传来动静,似乎有众多的眼睛看着她。孟知来缓了一阵才发现阶梯的尽头站着数十天兵,冷面寒枪,不苟言笑。
天兵们亦是侧身让开,让她踏上了眼前唯一的道路。逼仄潮湿的通道很长很长,虽然是在平地上,却比刚才的阶梯走得还要久。这样的地方,任谁都在劫难逃吧。
路的尽头,渐渐出现了数根透着寒光的玄铁柱子。她知道,他就在后面。
透过柱与柱之间的缝隙,她看见了里面的人。
粗壮结实的镣铐束缚着四肢,玄色的衣衫似乎要和冰冷的墙面融为一体。他低着头,全身湿漉漉的,应是承受过数次水刑。头发披散下来,让人看不清脸庞。但她知道,那就是他。
“子晔……”她唤了一声。
对方没有任何动静,她又唤了好几声,依然死般沉寂。若非知道他足够强大,她几乎以为他已经死去。
她在手心燃起一簇红色的火焰,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地看着他。他的胸口处除了破烂的玄黑衣衫外还有一团焦黑,那是她的幽冥火灼烧之后留下的痕迹。她咬着唇,不忍再看下去。
火焰并未熄灭,反而烧得愈加旺盛。她背靠着铁柱缓缓坐下,尽可能地将手往柱间的缝隙里伸。她这个动作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单纯地觉得,有一团火在,他在阴冷潮湿的地方可能会舒适一些。
听着火焰跳动的呼呼声,她安静地坐了好久好久,直至火焰灼上了她掌心的肌肤。没有燃料,光靠灵力火焰维持不了太久,除了让火烧灼自己。
“熄了,不需要。”死寂中,他终于开口道。
孟知来没有听他的话,让火势更加烈了些。“为什么不走?”她问。
她清楚地知道,之前灼上他心口的幽冥火莲,除了让他暂时惊愕从而放过执明外,根本伤不了他分毫。她昏倒醒来后,本以为会听到他逃之夭夭的消息,然而并没有。从天刑池一路过来,她知道这确是一处逃脱不了的牢笼,囚得了任何人,但唯独囚不了他,只要他不愿。可他竟然没有任何行动,是他们把他怎么了?还是他自己留下来的?孟知来不敢多想。
“我为什么要走?我就是很有兴趣看看你会不会来。”子晔像是在笑。
孟知来咬着唇内的细肉,不语。
“你不信我。”他抬起头来,眸子清冷。
“我……”
“你不相信我?”他固执地又问了一遍。
“我信……”孟知来回答。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