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她话音一落,笑面虎坦然而不怀好意的微笑僵成了一张面具纸,杜暖只觉得身边的空气仿佛忽然被抽走了,气压低得叫人窒息。
他知道杜暖听去了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却没想到,这秘密竟绝对超乎了自己的预料。
这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情。
喔唷,看来是钓上来大鱼了,杜暖瞅准薛如忱愣神这一刹那的空档,迅速从他身边擦肩挤过,鱼一般滑过去,顺原路掀起遮风帘一角。
“你做了什么。”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平日低沉稳重的声音中多了一丝颤抖。
“上次见殿下时,见殿下气色不好,不出十日又这样红光满面,想来是补了补---瞎猜的罢了---”杜暖哈哈大笑,却没想到薛如忱伸手将她拉过,摔在刚刚的怪石上。
顽石坚硬,这摔的力道又很大,磕得她五腹六脏皆是一震,薛如忱几乎是脸贴着脸站在她面前,俊美的面容此时看来竟如愤怒的古神般可怕,目光是从未见过的冷厉,大有要将她捻为齑粉的架势。
可杜暖不仅不害怕,反而心态更轻松。
秘密与秘密是不同的,有的秘密被人知道了,主人公不痛不痒,还要翻翻白眼表示不屑的,都是假的;而那些轻轻触碰便叫人失控的,才是真正的秘密。
“殿下,这就有些失态了吧?”杜暖点一点薛如忱捏住自己肩膀的手,还回去一个与他刚刚一模一样戏谑轻蔑的笑脸。
“本王早晚把你的狐狸眼挖出来。”薛如忱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又猛地松开,几乎是咬着杜暖的耳朵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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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这狐狸眼下酒最好不过了,”占了上风的某人笑眯眯地歪头,瞧着薛如忱如玉雕琢般的侧颜,想起她那日在这张脸上作画时美好的手感:“只是殿下可不要再醉了酒,脸上歪歪扭扭地长个王八,还红了眉毛?”
果然是她,果然是她。
想到自己先前居然把眼前极其恶劣的女人恍惚间认错成他的初易安,无名怒火便从心底涌起。
杜暖没心没肺的笑脸在他看来轻蔑无比,与挑衅并无二致。
薛如忱目光一凛,反手拧过杜暖的手腕,将她整个人压在身下,粗粝的山石蹭破了杜暖的额角,也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了伤痕,但他浑然不觉疼痛。
“不要,再,挑战,我的,耐心。”他咬着牙,字字如掷,常含笑的凤眸变得冰冷无比,目光锐利如箭。
任是杜暖这样机灵善变的人也被这样一时的转变吓住,下一刻就要被原地拧断脖子的强迫感让她及时地闭上了嘴。
她不开口,而他没听见答复,不肯松手。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头ding笼罩了多时的阴云在这一刻达到了极限,先是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砸落,紧接着是滚滚闷雷自天边而来,似是天公震怒,八月的雨来得比初夏时还要突然,忽然就风雷闪电地成了瓢泼大雨。僵持不下的两人毫无防备,忽然就被浇了个透心凉
“杜暖,王上回来了---”刚刚被杜暖掀起却没来得及钻过去的遮风帘再次被揭开,祁阿诺正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从遮风帘下看着姿势更加古怪的两个人,震惊的目光在杜暖和薛如忱身上扫来扫去,不用说也知道这个性格与外貌极其不符的小孩想歪了什么。
“那么就---看我心情好了。”杜暖猛地推开薛如忱,飞快地钻了回去,并对祁阿诺不知是掩饰不住还是压根没想掩饰的惊讶表示了一个“身正不怕影子斜,小孩子别乱管闲事”的白眼。
外边雨下得很大,但是熙园内却依旧是歌舞升平,一派和谐的样子。因此完颜朔青回到宴会中间的时候,对一边飞快擦头发并力证自己并未离席的杜暖,以及另一边懒得掩饰更懒得解释的落汤鸡薛如忱皱起了眉头。
杜暖一如既往地回避着他的目光,托着腮帮子饶有兴致地看着薛如忱。
雨水浸湿了他的发丝,将他的黑发显得浓亮,半束的头发紧贴双鬓,更衬他眉眼如刻,鼻唇如琢。沾染着雨珠的面颊仿佛自生柔光,衣衫湿透,他只是颓颓地坐在那里,更像是与世无争的谪仙人。
啊,真是一幅绝美的落魄王爷工笔像呢。杜暖悄声叫侍者去煮了姜汤,想方设法避开完颜朔青的眼睛,搁在了薛如忱的桌子上,并端起自己那份,向对方一敬。
薛如忱原本还算平静的脸色立刻十分难看了,像极了围猎失手的头犬。
嘻嘻,今日仇,今日报。
当然,她并没有想到,这碗虽是为了恶作剧而存在,但并无恶意的姜汤,竟差点成了自己一道劫。
宴会照常进行,佳肴美酒照旧为人享用,完颜朔青古怪的目光在杜暖和薛如忱身上徘徊了片刻,最终还是不好发作,于是重重地出了口气,面无表情不知在揣度些什么。
终于熬到宴席结束,完颜朔青简单地说了几句话作为结语,就算是送客了。
杜暖总算是松了口气,缩着脑袋跟在风眠身后,打算以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快速离开---毕竟刚刚是有人注意到自己和薛如忱离开宴席的,她可不想叫人在背后嚼舌根。
这世间传言皆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被嚼舌根不要紧,关键是会被谁听见。她回头看了看还坐在位上,手中摩挲着一串碧玉青珠的完颜朔青,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离开熙园,意外就先一步发生了。
身后酒席摆设未撤,只听哗啦一声,紧接着是一声惊呼。杜暖下意识回头,却险些被右手边摔过来的人砸到,她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在触碰到那人的一刻撤回了手。
不,准确地说是被甩开了。
杜暖惊愕地,直勾勾地任凭那人先是歪在自己身上,然后推开她伸出的手臂软绵绵地倒下了,仿若细柳遇风,脆弱不堪。
东郦国主梁念安痛苦地捂着胸口半伏在地上,身体因痛苦而逐渐蜷缩起来。
“殿下、殿下?”杜暖第一时间回过神来,立刻做出反应,半跪在他的身侧,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怎么?”完颜朔青还未离去,听见动静回头一看,脸色顿时变了。
“中毒。”杜暖掐着昏倒之人的右腕,脉息颇微,叫她眉头紧锁,想到先前完颜朔青对东郦国主间忽然的亲近,心中不禁多了几分怀疑。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一碰。完颜朔青眼中瞬间闪过的无措和恐惧立刻让她明白,东郦国主的毒,与他并无关系。
来不及细想其他,杜暖低头查看时,梁念安的口鼻已经渗出了淡淡的血迹,尽管面色只是有些苍白,或许并无大碍,可她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事不宜迟,杜暖飞快摸出三枚银针锁住心脉,平生第一次对完颜朔青拔高了嗓音。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传御医?”
几乎就在同时,大门外又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急匆匆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一头扎在地上哆嗦着跪下。
“王上,定远亲王在门外昏过去了,口鼻有血,是中毒。”传话的人战战兢兢,生怕主子立刻因此暴怒,连累自己也倒霉。
空气凝滞,杜暖的心忽地提起,持着银针的手一顿,险些在梁念安白皙得过分的脖颈上留下伤痕,她急忙换手,摸了摸梁念安的腕脉,却错愕地停了手。
“查。”完颜朔青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而嘶哑,似是有什么哽在喉间,捏着他的舌根不准吐字:“给本王细细地查---”碧玉青珠的串子在他掌间迸裂,珠子落在地上,骨碌碌地响成一片清脆的声音,杜暖微微抬头,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他垂在身侧、微微发抖的手。
金银绒丝拧成的细线一端还挂着几颗珠子,也跟着他的手轻轻抖动。
像眼睛,杜暖盯着那些闪烁的、晶莹的宝珠,无端想起狼眼。
狼眼,北燕雪原碧莹莹的狼眼,在深夜中忽闪着,像是点点的鬼火,却比鬼火更叫人心惊肉跳。这串碧剔透的宝珠一直由完颜朔青随身携带把玩,珍爱非常。如今却这般狼狈随地迸落---
他在恐惧,完颜朔青在害怕。
这样的念头仿佛是南大寺佛塔中的金钟被撞响一般,杜暖心中疑窦顿生,却不知要如何问起。
“禀王上,还请御医先去为定远亲王诊治,臣可以稳住国主的情况。”她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开口向那愤怒而惶恐的完颜朔青道。
并非是她自认医术不如太医院的人高明,而是刚刚短短一摸脉的瞬间,她对梁念安产生了新的怀疑。
或许她发现了秘密,或许这个秘密是东郦国主并不想让任何人知晓的秘密。
“不。”刚刚还有些手足无措的完颜朔青猛地回过神来,他大步跨过,经过杜暖身边时又刹住脚步:“你去瞧定远亲王,这里交给御医。”
真,烫手山芋接盘专业户,杜暖愣了一刻,顿时愁眉苦脸了起来。完颜朔青并不给她推辞的机会,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像是往反方向去了。
直觉告诉她,完颜朔青和薛如忱之间的关系必然不简单,非怨即仇。不过换句话讲,就瞧着薛如忱平日从不收敛着的放浪之态,能活到今天或许也是他祖上积德。她对薛如忱本身并无恶意,就冲着这一张精致俊美的脸皮,凭是哪位女子见了都要目不转睛地盯上片刻,再ying再狠的心,见了他初春梨花绽开般的笑颜,也要慢慢地柔软下来。
只是她实在不想被卷进与任何谋略有关的漩涡,尤其这漩涡中纠缠的将是她赖以生存的大树,刚刚完颜朔青难看至极的脸色和薛如忱得知自己知道他那日的秘密时的样子如出一辙,实在很难叫人心里不产生怀疑。
杜暖心情恶劣地哼了一声,却也无法,原本还打算再看梁念安的病情,却只得先唤来熙园中还在收拾的仆人,命他好生照看国主,御医随后便到。
带她出门去时,门口处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杜暖看着四周还没有离开、依旧聚集在门口附近的官臣们,上前看去,顿时心中一沉。
惊慌失措的祁阿诺半搀半抱着如破布娃娃一般失去意识的薛如忱,长发泼墨般披散,湿淋淋地黏在他惨白的脸上,双眸紧闭眼窝泛起了青黑,更显得唇鼻间鲜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光看这面相,杜暖心中就大叫不好,如果说梁念安的毒不过是皮下三分,致人昏迷而已的浮毒,那么薛如忱如今的伤势就好比是那入骨五分的剧毒。她登时皱了眉,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这一探不要紧,杜暖的心刷地凉了下来,手也跟着打起了哆嗦。
鼻息微微,呼出的气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似乎比四周潮湿阴寒的雨气更加冰冷;再一掐脉,脉象颤颤,紧紧捏住也只能感受到极弱的颤突,似乎真是不吉之兆。
“怎会---”她白了脸,伸手抓住祁阿诺的手臂,似乎要从他茫然而无措的脸上读出些什么。祁阿诺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更别提身上还半抱着挂了个不知死活的人,卷曲胡须下的脸膛也失了神气,只剩下木呆呆的无措。
到底是个孩子。杜暖长叹一声,忍住仰天哀嚎、放声痛哭的冲动,稳住心神,忙叫侍卫将薛如忱抬了进去,四周窃窃私语的声音如蚊蚋脏蝇般嗡嗡簌簌,吵得她心烦意乱。
“今日之事不可外传。”杜暖不由自主地将自己当做在这国公府发号施令的人,声音稳重威严得出奇,一时将那些长舌之人吓住。
她环视一周,目光凌厉,又变戏法一般团起和善的笑脸,轻声道:“难不成是有哪一位想进执法堂见一见渊实少爷?”
此音柔若春风化雨,此语却叫人陡生心寒。嘈若鸟雀的人群噤了声,众人向来只闻得渊实其人,知他心肠冷酷,疯狗一般心狠手辣,被完颜朔青收入麾下后只在执法堂做事。
有传闻道,在大齐,进过国公府执法堂的人,或有出路;若是进过执法堂且从渊实手下受过刑的人,怕是再无生路。
于是再无人敢多嘴多舌,纷纷别过,匆匆告辞离去。在淅淅沥沥灰蒙的雨雾中,一道暗色衣袍的身影轻轻盈地跃入雨幕,消隐在城北方向,如一滴浓墨落入池塘,再也寻不到踪迹。
也无人在意,无人追问这一滴墨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