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传闻道,在大齐,进过国公府执法堂的人,或有出路;若是进过执法堂且从渊实手下受过刑的人,怕是再无生路。
于是再无人敢多嘴多舌,纷纷别过,匆匆告辞离去。在淅淅沥沥灰蒙的雨雾中,一道暗色衣袍的身影轻轻盈地跃入雨幕,消隐在城北方向,如一滴浓墨落入池塘,再也寻不到踪迹。
也无人在意,无人追问这一滴墨的归宿。
杜暖只来得及同侍卫将薛如忱安置在国公府熙园更后院的某间房中,她刚刚脱下碍事的宽袖外袍,挽起袖子三下五除二地ba开薛如忱的衣领,雪白的胸膛于心口处泛着一道乌紫的淤痕,看起来像是外力所致,杜暖一愣,眼立刻眯了起来。
是不是外力所致的伤痕,辨认起来并不困难,正如这一道伤痕,看起来是打斗留下的痕迹,实际上仔细看过后,便知这是寒毒所致,淤出了心包血的痕迹。
夏秋交接之际,帝京温度忽冷忽热,天气潮湿微凉,最容易受寒气侵体;而薛如忱又是惯于在西岭那样气候gan燥的地方生活的人,必然会出现一时不适的情况;寒热交替刺激本就伤人元气,更何况,他此时身中不明之毒。
这毒蹊跷,杜暖并没想先前面对梁念安时那般迅捷而冷静地施针,而是迟疑地搓捻着手中细细的银针,直到指尖发酸也不敢有所动作。
寒热交替是怎么来的?或许是一场冷雨再加上自己半是好心半是恶作剧的一碗姜汤。或许薛如忱原本就身中齐寒异毒?
她颤了颤嘴唇,皱眉看着薛如忱毫无血色的脸开始泛青,毫不留情地在那guangluo洁白的胸脯上拍了一掌,直打得这昏迷的人咳出一口暗红的毒血。Xiongpu上的五指手印鲜红分明,薛如忱却依旧双目紧闭毫无反应。
于是杜暖忍不住吐出了两个脏字,正待她凝眉苦思下策时,紧闭着的房门被猛地撞开。
是谁?可千万别是薛如忱的那个碎嘴侍卫。杜暖碰了坎,气不打一处来,想到此情此景自己苦劳在身,旁边却连个可以指使的人也没有,听见这毫不客气又急匆匆的脚步,第一反应就是薛如忱府上的人赶来了。
她低声骂骂咧咧地回过头,却险些与这冲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是谁?杜暖怒目圆睁,刚要呵斥无关闲散人员不得入内,结果却对上了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风眠因步履急促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很是狼狈,几乎是哭丧着一张脸扑在杜暖身前:“杜观主,您快救救我吧---”
迎面受一大拜,任是谁都要愣上一愣,杜暖惊得向后一跳,赶紧打断膝盖骨扑通一声对着风眠跪下了,刚刚还竖眉要怒的表情瞬间变得谦和恭顺甚至有些诚惶诚恐。
“您老真是折煞了下官啊---”
好一个苦鬼对拜,再加上气息奄奄几乎没了血色的薛如忱做背景,鬼使神差地构成了一幅诡异搞笑的画面。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进来,必然要为这场景哈哈大笑。
嗯,也确实有人从快步疾行中在这门口猛地刹住脚步,风凛照例是表情木木的,严肃得很,但是这张面无表情的脸在看见杜暖与风眠滑稽对面而跪的样子时,也不禁闪过一种介乎于惊愕和忍笑之间的变化。
“那侍卫肯放行了?”风眠算是国公府最有头面的人了,最恨丢脸之事,平日里虽说与风凛以兄弟自称,可是叫人看见自己这样狼狈的样子也不免红了脸,急忙直起身子上前道。
“不肯。”照旧是简短生硬的两个字,那表情的变化只有一瞬,风凛便又是那个木头人了。
“什么不肯?”杜暖身子一歪,盘腿坐在地上困惑地眨着眼睛。
“东郦国主的侍卫不肯叫御医诊脉---”风眠可算缓过来自己刚刚冲进房时惊慌失措的狼狈劲儿,却还是忍不住跺起了脚。
原本在家宴上发生这样的意外,他已经没办法向主子作解释,这会儿又碰上这样难缠倒霉的事情,简直是焦头烂额,只得低声来向杜暖求助。
“那我guoqu?”杜暖几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国公府上上下下,哦不,整个帝京上上下下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完颜朔青觉得最靠不住的人就是杜暖。
好家伙,如今这等关乎国公府颜面的事情居然要落在杜暖身上了!
好家伙,她总算不用在这儿不情不愿地守着薛如忱这个倒霉冤家了。
哈哈!拜拜了您嘞!杜暖动作麻利得很,抬脚便走。
这一刻,风眠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杜暖眼睛亮得并不像是接到了什么棘手的任务,更像是有人告诉邀请她去赴一场几百道佳肴的大餐。
就在杜暖马不停蹄准备离开的时候,薛如忱不知是不是有意识地轻咳了一声,三人这才注意到这房里原本也有个病人。
“没说什么原因?”杜暖顿住想要离开脚步,想了想又掏出随身的小药瓶,伸手把风凛揪了过来,灵巧地避开他条件反射一般的防卫攻击,将小药瓶向那武痴子手里一塞,抬脚便走。
“只是说要先回府中,叫东郦的郎中看才好。”风眠焦急地搓了搓手,还不忘担心地看了看拿着药瓶却依旧如木头一般波澜不惊的风凛:“亲王这边情况怎么样,要不要---”
“没气了就喂两颗,塞在舌头底下。”杜暖不等他说完,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间,仿佛这中毒昏迷的薛如忱是什么传染力极强的疫病,叫她唯恐避之不及。
没气了就喂两颗,这算是什么方子。风眠一时无语,心里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这样低三下四地来寻杜暖究竟有没有道理。
啧,那你要我来又有什么用。杜暖腹诽,但是看着风眠焦头烂额、无法交差的样子,想来他今日是难逃执法堂一行了。
想到自己往日挨罚,虽从未由那位渊实少爷直接动刑,可是那阴沉沉的地方也不是好呆的地方。
每每被关得久了,这风眠或多或少地会在大青鹰身边含蓄地替自己分辨几句,杜暖心中不免多了些同情,于是加快了步子。
再说了,主子中毒,哪有侍卫拦着不叫医治的道理,太医院来的人向来医术高明,绝不会是因为查不出毒性而特特地跑来找她这三脚猫。
八成是遇上了什么糟心难办的事儿,权等着她来接下这烂摊子。
毕竟众人都知,杜暖虽不很受王上待见,可若真是落到了什么刑罚上,她受的苦怎么着都要比他人轻上几分---总归表面上还是自家人。
因此一众急如热锅蚂蚁的御医看见风眠带着杜暖姗姗来迟的时候,有那么几位收敛不住的人差一点都要欢呼起来了。
到了地方,杜暖才隐隐觉得这事情并不简单。
完颜朔青不知所踪,一众御医被拦在临时腾给东郦国主的休息室前,一个个急得团团转。有一武夫打扮的壮汉手持长刀站在门前,煞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谁也不敢上前去说,一见杜暖这新面孔,立刻寒刀一横,竖起眉毛,直把杜暖逼得倒退三步。
杜暖:好了,我知道自己又被诓了。
话说回来,这侍卫倒是颇有死士的感觉。她被那柄寒刀横拦的时候竟露出几分欣赏的意味。
欣赏一秒足矣,杜暖先惊叹再皱眉,然后立刻想出对策。
死士为忠,威胁恐吓的手段怕是不管用的,此人或许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一味服从于主子先前的命令。
好办,好办,杜暖先前奉命前去北燕时就见识过这样的人。
“此毒甚烈,一刻耽搁不得。”她也不硬闯,只沉静道:“你每拖一刻的时间,你家主子的命就悬着一刻---”杜暖索性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看不看随你---三钱草毒罢了。”
那侍卫的鼓起的红脸刷地瘪了下去,颓废地像一只放了气的黄皮囊。
三钱草毒,杜暖说得轻巧,凌海湾最阴狠的致命奇毒,取自深海毒株,一钱毒,症状微,中毒者只有心慌气短,头脑昏昏;两钱毒,不过是神思呆滞,常有浑身痛苦之感;三钱毒,最初不过是口鼻有血,神思不明,过了半个时辰便会迅速毒发,与先前的两毒并起,将中毒之人置于死地。
“三钱草毒要分三次---”侍卫的脸又鼓了起来,还要辩驳什么,却被杜暖接下来的话生生堵了回去。
“半个时辰。”杜暖掐指,嘴角微微上扬:“三钱草毒的毒发速度也因人而异,本观若是没有记错,国主殿下是有气虚体寒之症的---”她故意压低了声音,似乎是在耳语。
下半句话自是不言而喻的:体弱毒发快,毒发死得快,爱治不治。
侍卫憋着一大口气,憋得脸都紫了,他咬着牙看着杜暖那张不紧不慢气定神闲的脸,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个字:“请。”
于是杜暖在众人看不出是羡慕还是怜悯,分不清是轻蔑还是担忧的注目礼中,慢悠悠地提着从某个御医手里抢来的小药箱进了那休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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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定远亲王薛如忱那边情况,梁念安的症状显然要轻上许多的,最初口鼻出渗出的清浅的淡红血迹早已gan涸,凝固成了褐黑的痕迹,气息倒还稳,只是手凉得有些怕人。
杜暖先从御医的药箱中取了肾石清散,有些笨拙地将药粉倒在梁念安的口中,又在他冰冰凉的腕脉上搭了许久,不知在揣摩这什么。
那红脸膛的忠仆死士就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紧紧地盯着杜暖,仿佛担心她下一秒就会变出一把尖刀子,要了他主子的命。
“你去外边守着,万一有人会闯进来,影响我的诊断可不是闹着玩的。”杜暖被他盯得心烦,于是便胡诌了一句,沉着脸叫这人出去候着。
侍卫一走,杜暖便嚣张了许多,同在薛如忱房中一样,如法炮制般在梁念安的前胸拍了一掌。
浅红的血丝顺着他的嘴角流出,受力的人不由得shen0yin了一声,却依旧双目紧闭。
心跳稳得很,并无大碍;血色清浅,下毒之人的目的或许并不是要将他置于死地,她心中有了些数,心态也放轻松了许多。
这一掌算是杜暖的看家本事,说句实在话,有些时候比她摸脉还要准。杜暖取了一枚极其细长的银针,找准位置,狠狠扎了下去。
梁念安顿时就有了反应,他猛抽了一口冷气,几乎是痛叫着清醒过来,生得极开的星眸被生生痛出泪光,连带着眼尾也红红的。
“你---”他咳了一声,见眼前的人是杜暖,表情立刻仓皇了起来。杜暖注意到,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确认过自己衣衫完整后,似乎松了口气。
啧,难不成是还惦记着不知从哪里听说的自己segui之名?
喂喂喂,人家可是来救你狗命的。杜暖鼻子一皱,却并没说什么,伸手就要进行下一步操作。
“我身边有东郦随行的大夫,不过半刻便会到达,就不劳烦杜观主了---”梁念安一躲,试图挪动身子却也徒劳,他好容易喘匀一口气,嘴唇惨白。
刚刚杜暖那不管不顾狠狠的一针是叫他快快醒来,这会儿急着说话,一时竟心慌气短得很,顿时开始呼吸困难,险些一口气没缓过劲又要昏过去:“刚听、刚听说定远亲王伤情更要紧些,您还是---”
“嘘---”杜暖示意他噤声,先前怪诞荒唐的想法又闪过脑海。她的目光在梁念安系到下巴的扣子和前xiong来回扫了扫,又伸出三指摸了摸梁念安的手腕。
其实还好,并不是什么奇异的毒药,虽说药性微烈,但好在药量很少,并不致命。
只是,梁念安的气血虚浮得很,按照常理来讲寻常的青年男子都是极其火旺的体zhi,除非是早年受过极大的身体损伤,不然万万不会出现这样的体zhi。
再或者,再或者他并不是他,而是,她?
这个念头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杜暖的脑子里,她早已怀疑这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