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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四十七(入V三合一)(1 / 1)

小皇子的“洗三”日,老天爷肯赏脸,一大早就叫太阳高高挂上去了,又红亮又暖和,看着便教人觉得喜兴。

产房外头正厅上设了香案,供着碧霞元君、琼霄娘娘、云霄娘娘、催生娘娘、送子娘娘、豆疹娘娘、眼光娘娘等十三位神明。香炉里填着小米,蜡扦上插着羊油小红蜡烛,接小皇子出世的产婆负责上香叩拜。

而后,众人移至冬暖阁,这儿算是小皇子暂居的住处,雕持莲童子的大床上搁着“鱼跃龙门”的铜盆,里面盛的是蒲艾香汤,旁边还搁着挑脐簪子、小镜子、牙刷子、刮舌子、青布尖儿、青茶叶、新梳子、新笼子、猪胰皂团、新毛巾、铜茶盘、大葱、姜片、艾叶球儿、烘笼儿,花儿、朵儿、升儿、斗儿、锁头、秤坨——有真用得上的,也有单图个意头好的,不一而足。

乳娘抱着小皇子出来,产婆便稳稳地接在手里,由皇帝亲自往铜盆里添了第一勺清水,又添几样金银锞子,胭脂染红的桂圆、花生、栗子等物,皇后次之,够格前来的妃嫔们方紧随着遵礼如仪。

至此,产婆才手脚麻利地略蘸着这盆寓意十足的浴汤,为小皇子轻轻擦洗一遍,口里还要变着花样儿地说吉祥话:聪明健壮、文韬武略、夫妻美满、儿女绕膝、长命百岁——这一辈子的顺顺当当都祝祷尽了,这个“三”才算洗完。

皇帝自然圣心大悦,不单添盆所得的金银宝石按礼都归产婆所有,又额外厚赏了一应伺候惠妃生产的宫人,太医院亦另有嘉奖。

俯身看看摇床里闭着眼咂着嘴一脸惬意的儿子,皇帝有些生疏地放轻了手劲,摸了摸小家伙头上稀稀拉拉的胎毛,又直起背来,负手道:“这天儿还没暖定,索性等惠妃出了月子,再让孩子挪到裕安所去。”

皇后答应一声,皇帝便点点头,迈步走了。

贤妃拿帕子掩着嘴角,眉眼露出笑意:“唉哟,惠妃妹妹可真是好福气!”见皇后没理会她,又点了德嫔的名儿:“德嫔妹妹,你说是不是?”

转过头却瞧见德嫔的心思显然不在这儿,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听见贤妃问话,也只抬头对她浅浅一笑,便撇过头去,对皇后道:“娘娘,既然太后娘娘身上不爽利,妾身想去天和宫探望探望。”

杨太后称病没来,派人送了套宽和软绵的百衲衣做贺礼。皇后哪会不知这不过是她不想来的托词,只是做长辈的,倒也不可勉强。如今德嫔又提起来,她只点头道:“你去罢。”旁的并不多说。

杨太后正在天和宫院子里侍弄扦插的大红山茶花,花房里有一位老匠人是这上头的好手,天和宫的小内侍小侪向他讨教过几回,便照着做出来讨杨太后高兴,偏生偷炭郎淘气,将枝条扑断了,老匠人毕竟是外男,进不得后宫,众人只得手忙脚乱地都来想辙儿。

见德嫔来了,杨太后便命人打了水来洗干净手,二人就在藤萝花架子底下坐着说话。

小宫女过来上了茶点,杨太后打量了德嫔一眼,笑着低声道:“才刚在太阳底下,我就瞧你脸上搽得有些白了,可是用的‘梅间霜’?”

见德嫔连忙去摸自己的脸,杨太后又道:“这一回司药司的霜做得倒润泽,只是太厚重了点儿,春日用着不大相宜。我夜里头常用来养皮肤的白芷香粉,据她们说白日里用来敷面也很服帖自然,送些给你拿回去试试?”

“多谢娘娘。”德嫔笑着,杨太后这才瞧出不对:“怎么,是哪儿不舒服?”

德嫔略咬着唇,显得有些犹豫挣扎,杨太后见她如此神态,心里不禁有了猜测,劝慰道:“孩子么,是要靠缘分的,时候到了自然而然就来了,不必过于争强,反倒是徒然自伤。”

殊不知这话只说中了德嫔一半的心事:原本惠妃有孕后,因为自己的后来居上,恩宠已经淡了不少,偏偏皇帝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这几日又对惠妃颇为优容起来,如此一天一地,德嫔心里难免有几分嫉恨不服。

可是,那孩子出来时的情形就那么凑巧被她看见了:红乎乎、皱巴巴,浑身还沾着浑浊不堪的血水——这哪是个金尊玉贵的龙子,分明是三途河里爬上来讨债的小恶鬼。

再看一眼无力瘫软在床上的惠妃,德嫔只觉得后背发凉:她不想像这样面目呆滞、衣衫凌乱,毫无优雅动人的情态可言,就是为了给皇帝生一个孩子,博得他几句不咸不淡的叮嘱。

她费尽心思,为的是地位和实权,不是皇帝那虚无缥缈的宠爱关心。

她琢磨了一夜,试图找出一个既不用体面丧尽,又可以接着讨皇帝欢心的法子——因为至少迄今为止,她的荣光仍要依附于他。

故而她决定来一趟天和宫,也许只是寻一份底气。

如今听杨太后的口风,她与皇帝之间,大概还是没有什么实打实的瓜葛罢——她不是个城府多么深的人,至少没能深到可以掩盖住这等事。

主意打定了,德嫔露出几分羞赧的笑意,似是将杨太后的劝慰听进了心里:“娘娘这般待我,我在娘娘面前也没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说羡慕,除了皇后娘娘,其余的人有哪一个不羡慕呢?我自然不能免俗。”

杨太后听她这般直言不讳,一时竟若有所失,正要再开口,却见秀儿步履匆匆地走上前来:“娘娘,裕安所的朱内侍托人传了话来,说咱们殿下让马给颠着了。”

杨太后大惊失色,瞿然站起身来,不顾被衣摆带翻的茶盏,连忙道:“备轿!”

行色匆匆地赶到裕安所,最先瞧见的却是墙角处面壁而立的大皇子,杨太后此时无暇顾及他,只一心往福王的房里赶。

朱内侍正在门口侍立,见了她连忙上前躬身行礼,道:“太后娘娘宽心,御医们已经在里面了,皇爷也亲自过来了。”

杨太后心中略顿,脚下却已不假思索地步入屋中。

两位御医已为福王号过脉,为首的是太医院的泰斗甘御医,随行背药箱的才是接骨科的雍御医,二人收拾起脉枕,立身向皇帝回话,而后退到一旁的桌案前写方子。

杨太后见是这二人,心中稍定,快步走到床前,就瞧见阿恕紧闭着眼,眉头也皱着,一额头的汗珠,脸颊通红,嘴唇却是苍白的。

这一眼又叫她的心狠狠地揪起来,一面伸手去探儿子额头的温度,一面胆战心惊地问道:“摔着哪儿了?严不严重?”

她以为朱内侍是跟着进来了的,未料到回答她的是皇帝:“没摔着,是马惊了,不受控制地狂奔一气,万幸十一弟机敏,死命地抱着马脖子不松手,如今是大汗淋漓地吹了风,又受了惊吓,御医说休养几日,情绪安定下来就好了。”

他说得简略,杨太后却听得心惊肉跳:阿恕原不是爱跑爱动的孩子,她从没听见说他会骑马,今日这番险境,一环一环都全凭侥幸,若有哪一处没有这般“幸好”…她真不敢想!

皇帝觑见她的神色,不禁露出几分愧疚:“你放心,朕会一直守到十一弟醒来,甘御医也会在此值守。至于初儿那个孽障,朕已经叫他到外头反省去了。”

原来那匹马驹原是大皇子新得的,正是爱不释手的时候,也只有福王这个叔叔与他素日要好,他才肯割爱给他骑一日。

杨太后知道原委,不觉皱着眉头阻拦道:“大皇子本是无意之失,这样罚他,反而伤了叔侄间的情分。至于皇帝,也请不必留下,你是君,阿恕是臣,虽是兄弟,仍须以君臣之道为先。”

皇帝一时郁结:他处处为她着想,她倒半点不领情,张嘴便是大道理,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他争不过她,他原不如她占着道理。索性站起身,去看御医开出来的药方。

倒都是些温和的药材,见效自然慢些,不过阿恕这身子骨,也唯有这样才得当。皇帝略略点头,命人照着熬药去了。

他岿然不动,杨太后其实拿他也没什么办法,更何况眼下哪有和他纠缠这些的心肠。杨太后叹一口气,就在阿恕床边的绣凳上坐了,眼看着嬷嬷们照顾着他。

真轮不上她插手。才刚给阿恕擦了回汗,旁边的宫人就忙不迭地接过去了,生怕主子怪她怠懒。杨太后知道,这正是她们的本分,是她们活在这宫里的立命根本。

枯坐了一阵,因为心里存着事儿,倒也不觉得与皇帝共处一室有多么难捱。药熬好后端了进来,阿恕的傅母卫氏及宋氏便合伙抱着他半坐起来,被子围严实了,又多拿几个枕头垫着,阿恕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叫了声“嬷嬷”,卫氏便哄着他喝药,他皱着眉头,乖乖喝了两口,神色清明了些,偏过头看见杨太后也在,方才唤道:“母后。”

欢喜固然是欢喜的,却仿佛没有那么熟稔亲昵。

杨太后压下这点左性念头,答应一声,摸了摸他的脸,问:“好些没有?”

阿恕点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想喝鸭肉粥。”

杨太后来不及开口,卫氏忙道:“奴婢这就去让人做来。”

外间皇帝看看怀表,也确实到了晚膳的时候,便支使跟着杨太后来的那小宫女:“去问问你们娘娘,饭摆在何处。”

秀儿早就担忧得不行,只是碍于皇帝老是不走,有些劝慰的话不便说,听得他这一声,连忙奔到内室,向杨太后道:“娘娘,您也用些东西罢。”

杨太后没有胃口,本想说不必,忽然想起一事,问那卫氏道:“平日里皇子公主们都是一处吃饭么?”

卫氏答“是”。

杨太后便又问秀儿:“大皇子还在院子里站着不成?”秀儿点点头。

杨太后想了想,正要顺势叫那孩子进来,就听阿恕道:“母后让初儿同咱们一块儿吃罢,他也爱喝这个粥。”

杨太后不禁笑起来,轻声道:“好。”便嘱咐秀儿去回禀皇帝一声,把话说和软些。

皇帝见她主动把台阶搭过来了,其实也觉得初儿受的教训差不多足够,便冷淡地交代王内侍道:“让那孽障进来。”

谁知初儿竟梗着脖子不肯。王内侍生怕皇帝知道,苦口婆心地劝道:“殿下何苦同皇爷置气呢?皇爷对您,原是爱之深,责之切啊!”

大皇子垂着眼,一派深沉道:“我不进去,不是因为父皇责怪我,是我自己不能谅解自己。”

王内侍暗暗叫苦:这几位主子,怎么性子是一个赛一个执拗!

只得横一横心,说句胆大包天的话:“您不为皇爷,且为福王殿下罢,殿下还等着您一块儿用膳呢。”

这话倒管用,大皇子想了想,点点头:“那走罢。”

福王殿下暂时还下不得地,皇帝许他不必拘礼,就在床上支了张小桌子,搁粥搁小菜,两个嬷嬷伺候他吃。杨太后坐在一旁等他用完了,方才起身往外间去。

却见皇帝父子两人同坐在一张桌子前,二人抬着头,等候着她落座。

“这儿只有圆桌,咱们就近照看十一弟要紧,暂且从简,就不费事分席了。”皇帝见她迟疑,便随口解释一句,又转过头,吩咐侍膳内侍将自己的两个份例菜端到大皇子跟前。

大皇子确实是饿着了,下午马惊着后,他不管不顾地追着跑,想把马拦下来,到底没拦住,转脸又被皇帝责骂了一顿,赌性儿在院子里站到现在,实在是被挫得差不多了,进餐的规矩礼仪不曾丢,速度却比平日快了不少。

杨太后则用了大半碗烩春羹,面前的菜皆没怎么动。

饭毕宫人们撤了碗碟,又捧来漱盅唾盂等物,杨太后侧身避到一旁漱了口,拿丝绢子拭拭唇角,整理妥帖,起身回首向皇帝道:“既然阿恕已然醒了,请皇帝早些回去罢。”

这其实是个无意识的抗拒姿态,但皇帝并不因此感到挫败,爽快地点点头,又叫大皇子的傅母们将他领回去安置。

“我想陪着阿…十一叔。”大皇子眼巴巴地看着皇帝。

皇帝脸一沉:“你还没添够乱么?”大皇子这才把头一低,垂头丧气地跟着傅母们退下了。

待他二人走了,杨太后便返回内室来。阿恕小孩儿家,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热热地吃了粥,腹内不空了,又发了一回汗,如今便精神多了。

杨太后不教他起来,仍旧安生躺着。心里的大石落下了,眉眼总算舒展开来,含着一抹真心实意的浅笑,替他掖了掖被角。

阿恕乖巧地望着她,一双鹿儿眼里载满了孺慕:“母后明日还来么?”

“当然来。”杨太后柔声答道,心软得像一湖春水。

阿恕便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惬意地拿下巴蹭蹭被沿,沉入安适的梦中。

裕安所的宫人随即适时地上前,请杨太后还跸。

杨太后只得依依不舍地起身,一步一停地走出内室。夜已静了,吐芽的叶儿,含苞的花儿,都在此时“簌簌”地生长,争前恐后,方兴未艾。

檐下彩灯如同一轮朦朦胧胧的月亮,照出一片银针斜织:原来落雨了。

杨太后正等着秀儿命人将伞递过来,却见皇帝从远处廊中折返,走回自己面前。

她心中一颤,像是藏在晴云后的春雷,躲在新木下的蛰虫,因为明知非人力可遏制,所以格外可恼。

“原来太后备着伞。”皇帝关切的情态无可指摘:“朕倒是白担心了。恭送太后。”

真是咸嘴淡舌。随驾伺候的人什么不备着?真用得着他来过问时,倒正是这些宫人获罪之时。

怎么有这样可恨的一个人!她千辛万苦从那荒唐的泥淖里挣脱出来,他又妄图三言两语,拉她重陷深渊么?

这些时日的诸多心绪,都被压抑在从容恬淡的表象下,她此刻终于忍不住,趁着秀儿替她撑伞之际,转头狠狠地瞪了皇帝一眼,方才拂袖而去。

辇轿的翠盖沾染了细雨,絪缊秾丽,如凤鸟展翼,慷慨慈悲地庇佑着她。抬轿的内侍们穿戴上了蓑衣斗笠,唯独脚下仍着厚底鞋,以便转向时依旧稳稳当当不打滑。杨太后仅仅在这一霎,方才不经意地回眸,望见皇帝仍立在游廊里,依稀含着一抹无奈的笑意。

她终于不再负隅顽抗:在这个流光溢彩、如诗如赋的暮春夜里,她沾染了细雨的心,再没有恢复如新的余地。

次日原是晦日小朝。杨太后特意早早地便往裕安所去,省得又与皇帝照面。

阿恕正靠坐在床上,卫嬷嬷与宋嬷嬷都不许他下地,更遑论写两篇字,他百无聊赖,又不想再听她们讲“卧冰求鲤”之类的故事,他读过的书已经比她们多了,除了善恶孝悌之外,他还想知道更多世事人情、众生百态。

太傅是不会向他传授这些的,太傅博古通今,但不是为了教皇子们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辈如何度日的——也许初儿将来会悉知这些,但他永远都不用知晓。

尽管,他只是想知道罢了。

他静静地望着窗外,直到看见一抹蟹壳青的身影,方才展颜道:“母后来了。”

杨太后盈盈走进来,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喜道:“今儿越发好了。”方才坐下来,拉住他的手,搁在自己掌心里,又问卫嬷嬷,殿下什么时候起的,早膳吃了什么,再问他自己肚子里相宜不相宜,身上冷不冷,出汗没有。

阿恕都一一答了,思索片刻,又央求道:“母后,您给我讲个故事罢。”跟着凑到她耳边补一句:“我不要听二十四孝了。”

他身上香香的,虽没了奶味儿,却仍旧是小孩子的纯粹气。杨太后抿嘴笑,心里头琢磨起来:小儿郎的,会喜欢什么样的故事呢?

近些日子她也看不进去什么正经书,倒模糊记得早前看过的《玄怪录》,里头一篇她没看完的——

“北周、隋朝年间,有一个叫杜子春的落魄富家子…”她凭着记忆,娓娓而述,阿恕却听得瞠目结舌:“怎么有这么自轻自贱的人,如何对得起父母之恩?”、“他的亲戚故旧也太无情了,竟忍心看他衣食无着么?”

又问那一再解囊相助的老者是何人,杜子春可曾迷途知返了,正巧宫人进来回禀,御医前来请脉了,杨太后便卖了个关子,道:“等我回去看了,下次再说给你。咱们先请御医进来。”

来的却只有雍御医一人,另有拎药箱的小童不论。杨太后便道:“我记得大人原是接骨科的,如今是高升了么?”

雍御医将头埋得恨不能贴在地上:“微臣惭愧,微臣才疏学浅,有负皇爷之命,未能为医治皇后娘娘的心疾效菲薄之力,幸而蒙老泰斗不弃,收入门下,每常提携着,以求点化微臣这难雕朽木。”

杨太后听罢点点头,心中一笑:入宫日深,连这雍御医也学会了拽文。

雍御医回完话,便起身上前,为福王把过脉,向杨太后道:“殿下大有好转,照着昨日的方子再服一二回药,便可痊愈。”

杨太后仔细听了,道一句“有劳”,却听他又说:“娘娘若仍不够放心,微臣尚有两丸可以固本培元的温补之药,烦请娘娘移跸来取。”

这分明是有话要同她说的意思。杨太后心中不解,想了一下,方道:“大人请。”

二人就站在门外檐下,四周都有宫人站班,不失光明坦荡。

雍御医这才拱手一礼:“娘娘请恕微臣鲁莽,偶然听见您与福王殿下说话,已是极为不敬,可微臣仍是要劝阻娘娘,勿要同殿下讲杜子春的故事。”

他这话让杨太后始料未及,登时满脸通红——闺阁肃穆,原是先祖之训,何况天家女眷,更应做万民表率。这些野史杂书,自己私下里偷着看了倒无伤大雅,可若叫外臣知道了,毕竟脸上不好看。

她哪里还顾得上问其中缘由,强撑着道一句“知道了”,便要让人好生送雍御医离去了事。

不曾想皇帝的銮驾不知什么时候就到了跟前。他一见阶前两个人竟站在一块儿,杨太后还是那般含羞带臊的情态,当即冷了脸,目光不善地朝着雍御医走过去:“你在这儿做什么?”

雍御医不明就里,忙行下大礼,口中回答道:“回皇爷,微臣是来给福王殿下请脉的。殿下他…”

“甘御医哪儿去了?”皇帝神情轻蔑:“轮得到你给福王看病?”

杨太后听着不入耳:“阿恕不过是些微小恙,雍御医足以胜任罢。”

皇帝只觉得她是在回护姓雍的,越发来了火气,倨傲地扬起下颌:“太后久居内宫,哪里清楚太医院诸人医术医德如何?”这姓雍的在他那儿可是有案底的。

这倒是冲着她来的了。杨太后闹明白了,心里又恨又屈辱——恨也是恨的她自个儿,好端端的不珍重自己,被这么个人牵着鼻子走,暴露了不该有的心思,他怎么不有恃无恐、洋洋自得?怎么还会礼待她敬重她?

在他眼里,只怕她连那些最低微的小宫人都不如了,至少她们肖想得到皇恩,还是情理之中的,不会为人不齿。

她又图个什么?

越是想,越是觉得全身发冷。杨太后站不住,索性扔下这对君臣,自己往游廊深处走。

皇帝措手不及,呆了一呆,哪还耐烦理会雍御医,没轻没重地踢了一脚:“滚回去抄脉案!”便拔腿撵了上去。

雍御医的心沉沉地坠下去,无休无止,为他从此注定黯淡无光的前程,以及,其他所有。

杨太后没走得太远。她是一国皇太后,不是和情郎拌嘴的天真少女,找了间空置的下房待着,只等平复下来,便可回去,免得跟来裕安所的宫人们找不到她,必定要急疯了。

可是眼泪偏不遂人愿,一张帕子都湿透了,还是越拭越止不住,她在心里骂自己不争气,把这辈子会的冷言冷语都用上了,还是不管用。

这模样叫人看见了,岂不是天大的笑话?想到此处,她忍着头痛欲裂,摇摇起身,要去把窗子闩严实了。

不料皇帝赫然就站在窗前,见她过来关窗,连忙伸手去挡,她越发乱了分寸,下意识地狠狠往回一拉。

压伤他的手了。她感觉得到,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就这么呆靠在窗边。

下一瞬房门便毫无预兆地被破开,惊得她一颗心几乎蹦出来,还来不及眨眼,皇帝的身影已逼迫到她面前,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她挟持在怀中,又防着她要呼叫,预先捂住了她的嘴唇。

她其实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说不出话了,只瞪圆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皇帝。

那样一双凄然含泪的眸子,看得皇帝异常不忍,越发把她搂紧些,下巴抵着她的脸颊,几乎可以吻到她耳垂上那颗他日思夜想的胭脂痣。

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只低声对她道:“我伤着你的心了,我知道,这全是我的不是,你别哭。”

她在他胸膛前拼命摇头,颠得他心都碎了:“朕没有轻视过你半分,朕只是看见你和旁人站在一处,就控制不住地…妒火中烧。”

“…你放开。”杨太后的三魂七魄终于归了位,只是出窍过一遭,难免显得气若游丝。

皇帝不敢再违背她的意思,只得优柔寡断一般放开了手。

杨太后双腿都使不上力了,有些狼狈地拖到离他最远的椅子前,支撑不住地跌坐下去。

而后她缓慢地整理了自己的仪态,尽可能地维持住从容得体的模样:“你凭什么嫉妒?”

皇帝没能脱口而出,她又接着问:“皇帝,我是你什么人?”

“你是害朕沦落成傻子无赖的人!”

“我是先帝的继后,你的嫡母!”

几乎是同时出口的两个答案。杨太后笑意泠然:“你答错了,皇帝。”

她已拭尽了泪痕,站起身来,徐徐打开了本就不该关上的窗户,没有看向他:“皇帝若是错了,会有忠臣劝谏,有机会得一个善纳人言的美名。可皇太后若有行差踏错,便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满院的春光明媚,尽数淹没在她哀伤的眼眸里:“我不想万劫不复。”

“朕也舍不得让你万劫不复啊!”皇帝几乎是失态地辩驳道。

“那皇帝预备如何待我?”杨太后转过身,反问他。

如何待她?皇帝御极以来,唯一后悔的一件决策,恐怕就是当初遵从了皇考的遗旨,尊她为太后。

若非如此,他们之间又怎会这般隔着咫尺天涯?

然而,皇帝又无从知晓,倘或真的做了那样的选择,他还会机缘巧合地看到她么?会倾心于她么?

答案是与否,仿佛都比今日来得轻巧。

他终究不得不直面自己的预谋已久:“朕,是想找个机会,宣布你身染重病,须搬到叆叇山调养……”

“然后呢?”杨太后有些弃嫌地笑道:“昭告天下,皇太后病故,再从叆叇山接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回宫,从贵人做起,一点一点地晋位,最后如何?能坐上皇后的位置么?”

皇帝被她刺得语结一时,方才道:“总是要你甘愿的…朕不是还不够资格,和你商议么?”

“我不愿意。”杨太后没有半点儿迟疑:“为什么我好好的皇太后不当,要再从妾室之位熬一回呢?”

她自嘲地一笑:“皇后是这宫里唯一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是什么也不图的好。”她意有所指地看着皇帝:“我学不来那样的恩将仇报,要去夺她的夫君,抢她的后位。”

她仰着头,直直地面朝皇帝:“何况我若当了你的皇后,这些妃嫔们,一个也别想生孩子,我是天底下头一等会嫉妒的女人。”

皇帝听完这一篇话,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满脑子是乌烟瘴气,心底却能咂摸出一丝可悲的欢喜——她所描绘的场景是不可能的,他与她都知道。

“所以,”杨太后倚靠着摇摇欲坠的门,沐浴在温煦的日光里,漫不经心道,“我奉劝皇帝,打消这些非分的念头罢,为了你的后宫和睦,多子多孙。”

“朕明白了。”皇帝忍着那点无益的酸楚:“多谢太后的教诲。”

他很想夺门而出,保全一点九五至尊的颜面,可脚下踟蹰着,终究还是礼让了凤驾先行——让他做一回被抛下的人也无妨,他耿耿于怀的,何曾是这个。

“小弥。”他带着一点报复的意味,轻轻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说来实在可笑,他连她的闺名都要从故纸堆里去寻,实录里没有,册封旨意上没有,他是从当年入宫秀女的名册里,找到了踪迹。

她叫弥之。

难道今年的秀女当中,就没有一个配叫此名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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