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选进宫的秀女共有三十人,办差的太监揣摩圣意,既然皇爷说不用太多,那么在资质的考较上一定要精益求精,务必确保每一个姑娘都是万里挑一、德才兼备、品貌双全。
等进了宫城,还要在专门辟出来的银杏院里住两个月,以便教引嬷嬷们仔细观察她们的性情爱好,起居习惯,从能不能与其余众人融洽相处,到睡觉打不打鼾、说不说梦话,巨细靡遗。
如此又筛掉了那些不能尽善尽美的,便分到各司去做宫人,接受进一步的调.教,以待来日。
而最终能够走到主子们跟前,等待验看的,只有十二人。
贤妃气定神闲地坐在珠帘后面,笑向皇后道:“唉哟,若是咱们当年也按这样选法儿,妾身怕是万万不能进宫来了。”按惯例,验看秀女的时候,妃位以上的宫眷可以到场参与。惠妃尚未出月子,不能来,只她坐于皇后下首,难免有些“一览众山小”的自得。
皇后一笑不言,但看皇帝心意如何。
皇帝兴致缺缺的,斜靠在椅背上,信手翻着写有秀女们姓氏、出身、性情等详尽资料的册子——这姿态倘使别人做来,多半是不大庄重的,但好在他生得丰神俊朗,气度又尊贵威风,如此倒自有一股名士风流。
但分作三班的十二个秀女们,无一敢在这个关乎着她们的命运的时刻抬起头,一窥天子风姿。
已预先得皇帝属意,要指给静礼郡王的那名秀女被分在最后一拨进殿面圣。皇帝召来采选太监及教引嬷嬷分别细问过,这姑娘是清安县一名佐贰官的女儿,据说是“直率知礼节,果敢懂进退”。
倘真如此,便既能降服住老八,又不至于事事压他一头,妄尊自己。
这一桩较为要紧的事定下来了,皇帝再看旁人,皆有些可有可无的意味。
这个眼睛太圆了,那个嘴唇太薄了,再一个又打扮得太花哨,末了一个则素净得简直寒酸!
心里头已然有了个人样子,便忍不住每每都拿她作标尺,挨寸挨厘地去比照——可这世间难道只有长她那样的,打扮成她那样的,才能称得上一句美么?
他原是打算如她所愿的,他原是想除了定给老八的那个,其余人都收入宫的,热闹又什么不好呢?
还是要归结于这些个秀女都不够出挑的缘故。
他勉强又翻了一通册子,走马观花的,瞥见一个名儿,倒有几分意思:“冬小满?”
一个戴着蜻蜓对簪的秀女连忙趋步出列,行礼道:“见过皇爷。”
皇帝便问她:“你怎么叫这个名儿?”
这话问得真叫人没法回答。那懵懵懂懂的小秀女涨红了脸,勉力解释道:“奴婢本是小满日出生的,家父说,就取这个名字应景。可家里祖祖辈辈都姓冬,总不能在奴婢这儿给改了,那不是忘本灭祖么?所以连在一起,不通就不通罢。”
皇帝不禁笑起来,似是想了一下,道:“朕给你想个辙儿,小满两个字,你且留着做小名儿,正经大名么…”
他绕这么大一圈,其实就是为了强扯出一个“弥”字,意图把它往这无辜秀女头上安。
可是,他管不住自己地转头去看那个人,那个独自坐在一道珠帘后的人。
她穿常礼服真好看,朱红深青,越是秾丽才越配得上她,平日里那些素净淡雅、合乎她皇太后身份的装扮,总叫人生出明珠暗投之憾。头上戴的十二龙九凤冠,与皇后那顶是一样的规制,不过更重一些,总有六七斤的样子,她那般纤细的脖颈,承受得住么?
他在这里情肠百转,杨太后却丝毫未觉,安然若素地端坐着,不悲不喜。
皇帝忽地意兴阑珊起来。她悭吝地把心锁起来了,眼里也没有他,他在这儿自说自话半晌,刺伤的是她么?
自作多情之人,自食其果。
皇帝撒手将名册一扔:“不看了。”
皇后打趣的笑意僵在脸上,贤妃也不敢再含讥带诮。她们尚且如此,更不用说进宫日浅的秀女们,手足无措地呆立着,有幸得皇帝垂问的冬小满最为惶然,害怕是自己触怒了他,鼻子一酸,却一滴眼珠子也不敢掉——教引嬷嬷千叮咛万嘱咐,宫里头不兴见着眼泪。
只有西侧那道珠帘后面仍旧是静静的,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皇帝说走就走了,皇后却不能放任人心惶惶,猜测四起。她扬声道:“皇爷今日忙于政事,不能再在内宫里多耽搁,你们第一回面圣,便碰上这样的事,倒是恰好不过——往后无论你们能得封什么位分,都须记着本分,要令皇爷舒心,但不可令他流连于后宫,疏于国事。”
她的嗓音柔婉却极具威信,无措的秀女们纷纷受教蹲礼,齐声答“是”。
孟嬷嬷见状,便示意教引嬷嬷们将秀女都领回银杏院,等候旨意。
众人都有条不紊地退下了,杨太后方才起身离开。
她本不必留下来出谋划策,帮着收拾烂摊子,这是皇后的职责。她也无法劝皇后保重自身,勿要思虑过多,她开不了口。
更不去想皇帝这没缘法的举动是出于何意——与她有关也好,无关也罢,她都不去沾染。
唯独无端端的心神恍惚是没法奈何的。她才走下几级台阶,就被道旁的花枝勾着了,没伤到皮肉,但手上戴着的一串萱草长春菩提子却被勾断了,噼里啪啦地砸了一地。
她觉得这是个不详的谶兆:宫里的手艺都是精雕细琢、经得起千锤百炼的,哪有随随便便就勾坏了的道理!
越想心里越不踏实,坐上辇轿,先道:“去裕安所。”
阿恕不在裕安所,早起就同静礼郡王世子一块儿念书去了,就在无为书斋里,总不能出什么差池。
杨太后无法,将信将疑地又折返去,欲回天和宫再计议。
却见天和宫里静谧得异乎寻常,两名嬷嬷都不见,萱儿上前来蹲了礼,伺候杨太后进屋,又令人打水来,给娘娘擦脸。
这妮儿往日从不是个担事儿的,怎么轮到她来端茶倒水了?
杨太后益发狐疑,沉声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萱儿经不起这一问,登时跪下来,死死抱住她的腿:“娘娘,席嬷嬷没了。”
杨太后脑子里“嗡”了一声,直觉要踢开她起来:“胡说!”
她似乎是这样叫道,但她自己听不见,只知道嗓子都火剌剌疼了。
她想挣开这疯妮子,去找一个嘴里有真话的人问问,随即跌跌撞撞地扑向付嬷嬷怀里。
“娘娘不可失仪。”付嬷嬷搂住了她,出口的话却冷淡自持到了极点。
杨太后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她,付嬷嬷的眼皮分明是微肿的,但除此之外,她的神色举止再看不出去半点异样。
“不是席嬷嬷罢?”她因此升起一丝侥幸,悄声问道:“不是咱们宫里的席嬷嬷罢?”
付嬷嬷紧握着她的手,而后改换为搀扶的姿势,领着她重新在座位上安坐。
“当年我才到鹿鸣宫时,嬷嬷们便是这样引着我坐上主位的。”杨太后含着笑道,同时泪如雨下。
付嬷嬷却只有短促的一句:“娘娘节哀。”
杨太后只是摇着头:“我不信,我不服!”她费力地含混呢喃着:“早上起来还是好好的,之前都是好好的…”
付嬷嬷像是已堪破了无常命数,风轻云淡地接受了:“听说是咯了一口血,去得很快,大约不会多么痛苦罢。主子们仁慈,方内侍又有脸面,入了棺送出去安葬,也算善终。”
杨太后这才意识到付嬷嬷的不对劲:她太镇定了,镇定得几乎冷酷无情,而席嬷嬷本是她相伴多年的老姐妹。
她感到一阵害怕,猛然抱住了付嬷嬷:“嬷嬷,求你…”
求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
付嬷嬷含着一抹心酸的笑:“奴婢不敢,奴婢怎么舍得吓唬娘娘呢?”她抚着杨太后扎在她怀里的乌沉沉的发髻,喟然道:“娘娘春秋正盛,奴婢,则是将近花甲了啊。”如何能陪着她,千里长宴不散呢?
杨太后不是不明白这些,只是始终不愿想起,若没有两位嬷嬷了,她便又是孑然一身。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去的,眼睛干涩酸痛,即便闭着眼也没有丝毫缓解。外面有隆隆的响动,许是雷声,许是超度往生的诵经声。
供奉神佛的烟雾缭绕起来,灰蒙蒙的,满天匝地都是灰蒙蒙的,迷雾重重,面目难辨,没有尽头。
她开始惊惶地跋山涉水,漫无目的,不得停歇,无人可依,无处可立,只有天地山川的尽头,一片鲜明而不可及的宝蓝色身影,骑着电光雪皑的骏马。
“轰!”真正的雷声惊醒了她,杨太后无法抑制地坐起身来,怔然地看着厚密的床帐——她知道那个人是谁。
而那个人毫无敬畏地劈开梦的屏障,真真切切地走到她面前来了:
“我究竟放心不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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