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国库空虚,沈鹤父女为了筹集岁币,抵押了丞相府。可如今和谈破裂,沈鹤便干脆将这些钱尽数交给了韩世忠,充作军饷。父女二人无家可归,只好先一起住进了客栈。
“云儿,等到战事结束,我们腾出手来,再想办法把家给赎回来。只是这几日,委屈你了。爹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好父亲,对于你娘来说,更算不得一个好丈夫。甚至她走的时候,我都没能……”沈鹤说着说着,再也说不下去。就算是一朝宰相,也难以做到男儿有泪不轻弹。
沈湘云忙道:“不,在女儿心中,您一直都是全天下最好的父亲,相信娘也一直把您当做好丈夫的。丞相府卖了就卖了吧,现在这样,女儿反倒觉得很温馨呢!”
这时,柳寒星面带笑意走了进来,“放心,丞相府我已经赎回来了。”
沈鹤父女无比惊奇。
湘云忙问道:“你哪来的钱?”
柳寒星淡淡地道:“这你就别管了,总之不是偷鸡摸狗得来的。”
沈湘云沉吟片刻,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望着柳寒星,道:“我听说天下第一首富霍三千近日来到了京城,他一直想要买你的墨宝……”
沈鹤听到此处,也是惊异地看向他。却只见柳寒星表情凝重,没有回答。
“你当真卖了?”沈湘云一向心思缜密,有女中诸葛之称,和她的容貌与才华并称三绝。这一次,她不想猜中,却偏偏仍是猜中了。
柳寒星仍是绷着脸,不愿开口。
“啪——”沈鹤大吃一惊,只见沈湘云话不多说,抬手便是一记耳光,在柳寒星的左脸上留下了五个鲜红指印。
湘云花容嗔怒道:“你的豪情呢?你的操守呢?‘艺由天成,是上天赐予凡人用来洗涤心灵的圣物,却尽由世间俗人挥霍,染上肮脏的铜臭。我柳寒星最恨庸人,此生誓与世俗划清界限,纵使金银成山,皇帝相邀,我也绝不理睬。’这是你当年自己说过的话,冲着这句话,整个江湖谁不称赞,谁不喝彩!如今你竟然为了一个区区丞相府,出卖自己的灵魂,你算什么大丈夫,算什么绝代奇男?我真为你感到耻辱!”
沈鹤忙开口阻止:“云儿,你这话有些过分了。寒星此举虽然不妥,但他背负着天下第一的盛名,放弃自己的原则,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承受了多大的屈辱,他这又是为了什么?”
柳寒星始终不语,不知此刻是伤心,还是自责。
沈湘云道:“我当然知道,他是为了我。”
“唉!”沈鹤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无奈地走了出去。
房间内只留下这两个人,郎才女貌的两个人。
沉默持续了许久……终于,一个温柔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你…还疼吗?”沈湘云看着柳寒星被自己打肿的脸颊,目光顿时从刚才对他的失望,转为似水柔波,关切地问道。
柳寒星笑了笑:“不疼。我就知道,你还是关心我的。”
沈湘云淡淡说道:“我怎么能不关心你呢?”
柳寒星神情地注视着她,一股暖流徜徉在心波中,“听见你这句话,我就算受再大的委屈,也值了。”
沈湘云叹着气说道:“刚才,我真得很生气。不过我气的,并不是你放弃自己的原则,而是你为了我而去放弃原则。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万人敬仰的大侠,为了一个女子断送前程,实在太不值了。”
柳寒星道:“不,值不值,只有我说了算。你应该知道,在我眼里,没什么比令你开心更值得的事。”
沈湘云点了点头,“我明白。可是,你知道我怎样才会开心吗?”说着,沈湘云走过一旁,露出了少女仰慕的眼神。
“我也和寻常女子一样。在我的心中,我的柳哥哥是那么完美的角色。潇洒、率性、正直,才华横溢……有时我甚至不敢相信,这么一个万人追捧的男子,竟然一直就在我身边。每次我们并肩出去的时候,看着周围投来羡慕的眼光,我是多么得骄傲与自豪。所以,如果因为我,而让你在人们眼中高大的形象受损,我该有多自责,又怎能开心得起来呢?”
夜已深,窗子外面,正是璀璨星辰。月亮轻轻摇曳着斑斓,营造着摇篮中的安谧梦乡。美好的梦究竟在何方?或许是天涯海角,延续到地久天长。又或许,仍在星月播种的故乡。
柳寒星浑身一颤,激动地快要说不出话来,“我居然从来都不知道,我在你心里是这么重要。”
“所以,柳哥哥,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为了我做这种傻事了。大师兄走了,现在你和爹爹,是我最亲的人了。你一直说,想让我平安快乐,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你们的呢?”
记忆中,好久好久,沈妹妹没有这样温柔地对自己说过话了;好久好久,自己也没有今天这么开心过了。
卿若有言,君必诺之;卿若有愿,君必许之。
银朔漫漫,与子同持;星汉灿烂,与子相知。
彼岸有花,为伊采之;霓裳有舞,为伊和之。
与子同乘,采采乐之;与子同舟,风雨共之。
“好,我答应你。”
即便自己永远是她眼中的哥哥,这短暂的美好,却也永远不会在心中变老。
深夜,蔡京、高俅、梁师成三人又聚在太师府……
高俅急道:“怎么搞的?我们千挑万选,派韩世忠去破坏和谈,结果倒是莫名其妙选出来一个临时都统。万一他打赢了仗,加官进爵,沈鹤岂不是又平添了一个帮手?”
蔡京道:“是啊,不仅如此,皇上还会更加信任沈鹤,到时候再想要扳倒他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哈哈哈,你们放心吧,他打不赢。”只见梁师成一脸奸佞,悠然自得。“我已经吩咐了此次参战的几名将军,到时候让他们率领本部人马佯装临阵溃逃。只要他们一逃,军心势必大乱。他韩世忠纵有三头六臂,量也不能力挽这兵败如山倒的狂澜。”
蔡高二人齐声赞道:“隐相果然高明!”
翌日正午,沈鹤父女早已回到了丞相府,正准备用膳。
“寒星呢?”
“师兄说有要事去办。”
“哦?我听说现在我们与西夏正在对垒。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要紧的事啊。”沈鹤皱眉道。
沈湘云想起昨晚,柳寒星将自己送回丞相府后,便说要去为自己准备一份惊喜,拦也拦不住。不禁叹气一口,脸上却是挂着笑意,也不知是高兴,还是叹惋。
不过沈鹤却是明显的一脸忧愁,听他又道:“唉,我本来还想托付寒星,一旦韩世忠战败,皇上定会斩我。到时候就让他赶快带你逃走,走得越远越好。”
沈湘云忙道:“不,我不走!爹爹要死,女儿陪你一起死!”
沈鹤怒道:“你说什么傻话?!你还这么年轻,要知道你和寒星都有经天纬地之才,光复国家的重任还要你们来完成,岂能轻言就死?更何况你若寻死,寒星那孩子势必相随,你岂非连累了他?”
湘云黯然:“……我会劝他的。”
沈鹤深叹道:“五年了,你劝了多少次,他哪里肯听?这孩子对你确实是一往情深,江湖上都说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依我看,你就别再想你的大师兄了。”
“我……”
湘云刚想说话,却被沈鹤打断:“你老实说,你心里对他就当真没有半点感情?”
湘云不知如何开口,便话题一转:“爹,不如我们一起走吧,留在这里实在太危险了。”
沈鹤正色道:“身为臣子,怎可弃圣上而去?你放心,爹不会有事的,我相信韩世忠。再说了,当初是你告诉我‘用人勿疑’,难道现在你反而对韩世忠不抱希望了?”
沈湘云摇了摇头,容颜之上挂满了忧云。“我不知道,我这两天一直心神不宁,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觉得就算韩将军能打得赢,蔡京他们也不知又会施何毒计……”
沈鹤笑道:“女儿,你想的太多了。蔡京他们就算是奸臣,也总不可能故意害自己的国家灭亡吧,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丢了荣华富贵?沦为亡国奴、阶下囚?”
“可是……”湘云始终觉得有什么不妥,却又说不出来。
“咚…咚…咚……”这时,一阵敲门声传来。
“进!”只见一个太监走了进来,乃是内务副总管(梁师成的副手)——童贯。
沈鹤父女起身,“原来是童公公,不知有何贵干?”
“启禀丞相,皇上紧急升朝。”
沈鹤心中一震,“发生何事?”
“今日辰时,西夏发动进攻,已与韩都统在距离京师百里之处的黄河河谷交战。”
“这么快?战况如何?”
“尚不明了。请丞相火速入朝。”
“好,有劳公公带路。”
沈鹤回头看着女儿,拍了拍她的软肩,“爹走了,记住我说的话。”
“爹……”沈湘云眼中泪水汪汪,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沈鹤会心一笑,大步迈出府邸。烈日当头,不觉已是午时三刻了。
沈鹤步入朝中,百官均已到齐。只见徽宗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龙椅前来回踱步,却始终坐不下去。而一旁梁师成、蔡京、高俅三人正面露奸笑地盯着自己,不由得一阵发毛。
只听有人奏道:“陛下若实在是担心,不如暂且南巡,避避风头。”奏者乃是徽宗御诏起草官——大学士米芾。
徽宗听后颇为高兴,正欲开口准奏,沈鹤厉声道:“胡闹!临阵逃跑,实损圣上天威!”
米芾言曰:“何谓逃跑?我们明明是南巡。”
沈鹤一声冷笑:“哼,掩耳盗铃而已,天下人岂会不知?何况天子一撤,势必影响军中士气,若战局因此有了什么闪失,该如何是好?”
米芾憋了一肚子怨气,只好干吃哑巴亏,撒袖作罢。
而那徽宗本欲同意,岂知又被沈鹤给搅黄了,心下虽然大怒,面上却也不好表露,只得强自镇定,夸奖道:“丞相远虑,果非常人能及。”刚说罢,便又问道:“丞相,若是朕坐镇京城,韩世忠仍然战败,那该如何?”
沈鹤沉吟片刻,道:“倘若韩都统战败,皇上可令余下部队于护城河内侧三道设防,击敌半渡,同时将火炮架起阻挡。京城物资充足,即便被围上一年半载也不致缺粮。而西夏战线过长,前线必定吃紧。届时我们可以只守不攻,以逸待劳,坐等各地勤王。这样一来,可保万全。”
谁知徽宗却是冷言道,“若韩世忠战败,提头来见。”
沈鹤大愣,一时哭笑不得。本以为大敌当前,徽宗是在询问对策,却没想到徽宗所言的是指这件事,真是又气又好笑。
“报!战情急报!”这时,一名信使冲上殿来。
徽宗忙道:“快讲。”文武百官一齐紧张地听着。
“启禀皇上。两军交锋,只见韩都统战阵的左右两翼战败后撤,致使整个中军阵脚大乱,已然溃不成军!”
此言一毕,满堂轰动。
沈鹤闻言,更是犹如晴天霹雳,忙大声问道:“韩都统人呢?”
“启禀丞相,大军四散溃逃,根本看不清人影,韩都统目前下落不明。”
空了,一切都空了。沈鹤眼神是空的,脑子是空的,心也已经空了。当他看见梁师成、蔡京、高俅三人的笑意,顿时全都明白了。他恨自己没有听信沈湘云的话,高估了这三个败类的道义。不过,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已是一阵嘈杂。
混乱之中,只听蔡京高声喊道:“皇上,沈鹤举荐庸才,致使战局失利,陷国家于危难,罪无可赦。既然沈鹤之前已经立下军令状,臣请皇上依法决断!”
徽宗亦是龙颜大怒,他早就对沈鹤不满,当即下令:“来人!将沈鹤押赴刑场,今日斩首示众!另外,派人去寻找韩世忠,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尚有命在,一并问斩!”
“是!”沈鹤当场被四人戴上枷锁,推出了朝堂。他万籁俱灭,什么也没有说,依稀听见朝堂内的声音:
“吾皇圣明。”
“圣明个屁!都是一群饭桶!王渊何在?”
“臣在!”
“赶快召集余下部队,于护城河内侧三道设防,击敌半渡,同时将火炮架起阻挡。若放一个敌人过河,我将你满门抄斩!”
“臣遵旨!”
……
沈鹤临死前,是笑着的。因为无论如何,徽宗还是用了他的策略,这样至少自己死前,还能为国家做最后一份贡献。此时他唯一放心不下的,自然便是沈湘云了。
而此时,沈湘云还在等着自己的父亲回来……
正所谓:
自古忠臣谁无泪,七窍玲珑彩云飞。
不见兴国何枉死?天道不仁青山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