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二。
袁二娘遣了跟前最得用的男女仆人各一来接怀娘去真定,还拉了整整一车的土仪礼物送苏桐,以示感激之情。
与怀娘相处不过短短数月,然苏桐已十分喜爱她的可爱伶俐。每日里只要一见到她,心情都跟着好起来……只是再不舍,也不能拦着她与家人团聚。
不得不强压下满腹酸涩,默默与他们打点行装,吃的用的色色是怀娘喜欢的。
新买的乳母当初就说好要跟着去北地的,倒也无甚说法。
怀娘尚幼,不知离别之意,又听说很快就能见到爹娘了,欢喜不已。
苏桐也未顾得上伤情,只因袁二娘还带来了个让她觉得心下不安的消息:因北狄退兵,朝中有旨意命小耿将军即刻去川中平叛,接替他的真定守将是一个叫做鲁牧的将领。
鲁牧是个十分出色的将领,这点苏桐承认,但问题在于鲁牧一直在江南任职,主管大江东南一带的水军。他一不了解训练骑兵与水兵的不同之处,二无和北狄对战的实际经验。
若北狄再次大举入侵……苏桐简直不敢想下去。
这么混账的主意,也不知是谁提出来的。
十六是怀娘他们启程的日子,苏桐坐车一直送了十里路才不得不折返。
他们自己定了二十五日南下汴京,眼下亦有不少事等着料理……
转眼,即是出行的日子,天气晴好,春风送暖。韵姜、陆媪随苏桐坐一车,由方大赶车,放行李的车分别是信哥和乔让赶着,邹梧跟信哥一起。
乔让是苏父派来送信之人,是苏家的护院之一,本就领着护送苏桐平安入京的重任。
路上并不着急行路,遇店用饭,黄昏即歇,每日里不过走四五十里,倒也一直太平无事。
这日,才出了澶州府城不到十里,突然狂风大作,乌云压阵,转眼间大雨倾盆而至。雨势甚急,视野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水雾,官道变得泥泞难行。
眼看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住,苏桐忙问乔让:“你来时走得亦是这条路吧,附近可有避雨之地?”
乔让并不是第一次过澶州了,对地方极熟,略一想就道:“此处以密林为主,无甚人家居住,倒是往前再走不到两里路,有个废弃的破庙,北上之时还曾在庙里歇过脚……咱们快点赶过去,先在那避避雨再说。”
苏桐自然道好。
果然,不到一盏茶功夫,众人就见路右边不远处大树下有两间年久失修的青砖房。
急急将马车赶过去,到了跟前才发现房子左侧树下牵着三匹马,想来另有人在此避雨。
乔让不敢自专,询问苏桐的意思。
苏桐看天边黑云滚滚,而信哥等人被雨淋得已经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只好道:“想必都是赶路之人,没那么多计较,咱们还是先进去煮点热汤喝,驱驱寒气吧。”
话落,韵姜先跳下车打起伞,苏桐才扶着陆媪下车,方大和信哥忙将马车寻个妥当地方安置好。
乔让在前引路,快步走到门边,不过几步路,苏桐等人的裙摆上已润湿了一片。
门大开着,众人相继进去,抬头就见屋子正中是一大两小表面彩绘脱落过半的塑像,余者全无。
虽是破庙,可能常有路人在此歇脚,还算干净。
几人赶紧找了几根枯枝生火,料峭春寒的时节,淋了雨极容易伤风,若因此而耽搁了行程却是有点麻烦。
韵姜细细把地擦干净,又从车上取了迎枕来垫好,才请苏桐勉强坐下。
乔让朝苏桐点点头,转过泥塑,往后头去瞧。
很快,传来乔让含笑的声音:“……路遇大雨只好进来避一避,不知会不会影响几位兄台,还请多多见谅……”
接着是一年轻男子的轻咳传来:“咳咳……不妨事,都是过路人,相逢即是缘分。”听口音像是北地来的。
二人又随意寒暄了几句,乔让面带微笑得出来。
苏桐擅会察言观色,觉出乔让之笑不及眼底,双眸甚至隐隐有忧郁之色。
待他走得近了,苏桐一面盯着泥塑边上通往后头的通道,一面在手心缓缓写下两个字:有异?
乔让微微点头,也在自己手心写道:一男不似中原人。
他跟随苏家人多年,走南闯北历练过,眼睛最毒。那男子虽作随从装扮,与中原人无异,而且一直没开口说话,但他总觉得有股子说不出的不对劲,似乎和他从前见过的北狄人有一种相似的气质。
苏桐一怔,秀气的柳眉微微蹙起。
不是中原人?那会是哪里人?
似猜到她的疑问,乔让犹豫了一下,终是在掌心写下“北狄”二字。
这不是件小事,而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男子刻意低头不与他对视,他仅能从他周身散发出的不同气息来模糊判断。
苏桐猛抬头朝塑像后瞧,当然她什么也看不到。
十年前,苏父曾任过绥州通判。
绥州地理位置特殊,是大江与北狄、西戎三国交界处,素来混乱难治。苏父很有几分能为,竟在那做得不错,后来也因此连升三级入了六部。
当时苏桐随祖母住在钱塘祖宅,但她记得乔让跟随父亲十余年了,那时应该也在绥州。
所以,乔让有很多机会接触北狄人和西戎人。
他的直觉大约不会错。
若是从前,与北狄关系尚可,偶尔也有北狄人来中原换些日常用品回去货卖。然而自打北狄入侵后,这样的人自然不敢再来……若说是使团也不大可能,不会只有轻车简从的几个人。
那么这几个人所为何来?
陆媪和韵姜煮了一大锅姜汤,每人痛饮两碗,又热了随身携带的干粮勉强充饥。
苏桐示意乔让给后面三人也送些姜汤和吃食过去。
这次,乔让在那呆了一刻钟有余,似乎与他们相谈甚欢。等他再次回来时,朝苏桐重重点了点头,他已经可以断定,那人是北狄人无疑,而且极可能是北狄贵族。
即便那人极力表现得与旁人无异,但教养是刻在骨子里的。
用食时,他的姿态优雅从容,浑不似下人。吃了两口,他反应过来边上还有个乔让,才故意学着另一个随从那样刻意表现得粗鲁急迫。
苏桐心中极为不安,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