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数年间,祈璨与祈瑜之间所谓兄弟情谊,绝对比不上祈璨对皇父一片孺慕深情。
他二人年岁相差甚大,祈璨出生时,祈瑜已经开始延师读书。祈暎对儿子们家教甚严,入学之后课业繁多,轻易不得闲,即便是祈璨幼时,他们兄弟平日也没有有什么机会在一起玩耍,自然就没什么机会增进手足情分。
又兼祈璨生母钱氏,即是如今的钱贵妃,与祈瑜的生母齐妃齐氏,她两人一向不睦,祈暎还做皇子时她们就已经因为一些事情结成了死仇,在后宅之中斗得风生水起,你死我活。
两人的儿子从小耳濡目染,又时常亲历一些争端之事,在其中吃亏或是得好处,习以为常,自然对彼此也渐渐生出了怨怼。面子上似乎是和睦友善,只是做出样子给祈暎看罢了,私底下祈璨与祈瑜早就不知交锋过多少次了。
到后来,祈瑜身为祈暎活着的儿子之中最年长者,自然比祈璨要多得一些祈暎的注意,祈璨心中哪能不因此生出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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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祈琇,皇父多宠他一点,也就罢了。小五得了皇父传下来的心悸之症,生下来就是个药罐子,就算有了今日也尚不知有没有明朝。
且祈琇长得又和皇父足有七分相似,只为了他那张脸,就算要祈璨对他下手,祈璨也于心不忍,还要时常回护于他。
然而祈瑜哪里配得上皇父的宠?他文采武功样样平庸,为人刻薄莽撞,性情偏激古怪,简直就是一无是处!皇父竟然有他这样一个儿子,这才是给皇父丢脸!
祈瑜似是也知道自己不配做皇父的儿子,羞于面见君父,整日只和些下作人混在一处,倒是和戾王祈曈一伙沆瀣一气,宛如一家人一般。
可即便他自甘堕落,祈瑜也不该勾结外人,谋害皇父!
所以,当祈璨的眼线报给他知道,祈瑜竟然和戾王祈曈阴谋,趁皇父准备移驾京郊行在春溶园,紫禁城中移防驻守,有机可乘,他们便趁虚而入,集结人手谋刺圣驾,然后以“一日不可无君”的名头,推举祈瑜上位——祈璨登时便恨不得代父诛杀此人。
幸好皇父也并不是于此毫无防备。他早有了打算,守株待兔,瓮中捉鳖,将叛党一举成擒。之后皇父便大病一场,圈禁了祈瑜,对此,祈璨是又庆幸,又是不甘——这种东西,就应该立时打死,怎么还只是圈禁而已?皇父果然是太心软了。
然而即便是圈禁之中,祈瑜仍旧怀着怨恨不轨之心,皇父正在重病之中,无法分心,竟不知此事。祈璨思来想去,即便是要让皇父为此伤心,也不能留下祈瑜这一隐患!
虽说他知晓祈瑜与戾王祈曈仍旧有私通的密信,可祈璨却并没抓住对方手脚。如此无凭无据,皇父怕也不会信,祈璨索性着人假造了一封密信,透给了皇父,果然皇父把那最后一丝父子情分也了断,直接下旨,将祈瑜划出牒谱,宗室除名。至此,祈璨才算是心下大定。
可孰料,没过几日,祈瑜之母齐妃到了皇父驾前,不知进了什么谗言媚语,皇父竟对那不臣之人起了怜悯之心,还透出一丝悔意,似乎是想要将祈瑜再认回来——这怎么可以!
既然皇父下不了手,狠不了心,祈璨索性替他背负了这个罪过罢了。祈瑜圈禁的囚所,自上回被查出来有人替祈瑜往外界送信,就彻底换了一回看守,里头却不缺乏祈璨的人。
倒也不让他多受零碎的折磨,直接一瓶鹤顶红,一了百了。明面上自然是要说,祈瑜是畏罪自尽,这也能让皇父心里好受一些——起码皇父会以为,祈瑜是真的后悔了。
因祈瑜之死,皇父悲伤了一阵,倒也是难免,祈璨心中自是极为怜惜,然而事情他已经做下了,总没有时光倒流的可能,且,他也并不为此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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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桩事前前后后,祈璨小心谨慎,并没有露出分毫痕迹,让皇父知道。至于他人——譬如叔王祈暄、祈旭等人,他们知不知道,无关紧要。只要能保证他们不会将此事透给皇父知道,叔王们如何做想,朝臣们如何以为,祈璨就毫不在意了。
更何况,那时候他也是百般仔细,就算穆王祈暄一贯细致认真,怕也只能在心中怀疑,却没有分毫证据,更毋论他人。
且事过境迁,到如今,离永宪四年那场谋逆大案已经过了整整六年,就算当时曾残存了什么蛛丝马迹,现在也该早就湮灭于无了。
那个人将此事再次翻出,闹得沸沸扬扬,并因此让皇父知道了,祈瑜是被他所杀。此人必定是当年就知道一切真相,或是还偷偷地藏下了一些证据,只隐忍不发,直到如今,逢着大旱,正好是恰当天时,就一举发难。
必定是个老谋深算,心机沉重之人,才能布下这般局面。而他的目的,无外乎是两个,对付祈璨,或者是,直接想要对付皇父。
然而此时,找出这人,或是查明他究竟想对付谁,并不是最要紧的。最最要紧的,只有眼前之人而已。
——若没有了皇父,还有什么事情,什么物件,什么缘故,是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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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祈璨才第一回为了杀掉祈瑜之事后悔起来。因着榻上那人面色灰败,眼角微湿,显然是失望已极,愁苦已极!
他连忙又膝行向前两步,抬起胳膊,小心翼翼地将祈暎放在被上的右手捧起来,双掌交覆,将那只寒凉的手含在掌心处。祈暎被他捉住了右手,不由得张开眼睛,瞧他在做什么,祈璨这才低声唤了一声“皇父”。
祈暎倒想听他还有什么话可说,便也不出声,只看着他。谁知祈璨仿若失了魂一样,不开口,不辩解,痴愣愣地回望,两人又如同先前那样,对视起来。
终究仍旧是祈暎撑不住,不自主咳了一声,祈璨猛地回神,直起身来。
随即他又弯下腰,却是朝着祈暎的榻上趴了过去,祈暎皱了皱眉,欲要朝后躲开他,祈璨却也并没有挨着他身子,只是保持着极近的,然而并不沾着他的姿态,悬在了那儿。
这样子必定不舒服,可祈璨就这么控着,好似一点也察觉不到累。又过了半晌,他才缓缓说道:“皇父,这都是子臣的错处……害得皇父因此气伤了身,子臣……子臣真是无地自容了,真恨不得自己立时死了,换得皇父安康……”
短短两句话,祈璨说得极慢,竟说了好一会儿。话到一半,他便流下泪来,却好似他自己并不知道,仍旧那样慢慢地说,连声音都变了,他也未曾察觉。
说完这些话,祈璨却又利索起来,立即续道:“皇父气不过,召来臣或打或骂,乃至于令臣以死谢罪,子臣绝无二话,皇父如何能消减了怒气,臣就如何做——皇父却因此自伤,臣如今……如今真是……见皇父之颜,子臣唯觉痛彻肺腑,悔不当初!”
停了一停,他又道:“今日皇父因臣之罪引发旧疾,臣竟不愿再保全此躯——皇父!皇父请赐臣一死,子臣已无颜自立于此世了……”
到了最后,他哽咽难言,几乎是不能自持,却还犹记得不敢趴伏下来,挨着祈暎的身。祈暎听着他说的话,瞧着他泪流满面的模样,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了。
若说他此时模样,此时说话,全都是假的,祈暎也难相信。事到如今,祈璨只要等着他死,便能灵前继位,还何必这样认真做戏?就算祈璨是为了善始善终,也不必说出这样的话来——请求赐死,这是何等严重的话?若非真心,到了此时已经不必这样惺惺作态了。
再看他神情,眼中那孺慕之色一如既往,哀怜悔恨的样子,也并非作伪,祈暎是真不知道,祈璨到底……先前对此子的猜疑、郁愤,是不由自主,便松动了。
本不欲再理会他,可这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子,祈暎还是不能彻底狠下心来,便又低声问他:“祈璨,朕问你……祈瑜之死,是不是你……还有他密信与戾王勾结……之事,你有没有陷害他……你说实话!”
祈璨泪如雨下,颤着声音答道:“皇父……臣不敢欺瞒,当初祈瑜……祈瑜确是子臣着人用毒,药死了他。但他密信与戾王勾结,是确有其事,子臣并未陷害他……皇父,子臣是为着替皇父着想……那样一个不忠不孝之人,怎么能留他?只要有他一日,他仍旧要寻思谋害皇父,而他竟还是皇父的血脉,这岂不是……子臣决计不能容忍那样一个人活在世上!”
他说得言辞凿凿,声音振振,竟是十分诚恳真实的样子,祈暎看着他的模样,一时间恍惚,竟也觉得,他所言不虚,惟独心中的确是这样想的,才能说出这样毫不避忌的话来。
可一回神,却更是愤怒至极——这是什么话!若祈璨是真这样想,这人才更加可怕!
祈暎心神激荡,一口气抵上喉间,连自己如今这气短心悸的痛苦都忽略了,不由得便喝道:“你——你!你还敢说什么祈瑜是不忠不孝,你还记得他是你三哥吗?你还顾念哪怕一丁点的兄弟情谊吗?你竟那样心狠——你竟杀了自己的兄长!”
他话音未落,祈璨便立时回话,辩解道:“皇父,祈瑜那贼子,胆敢谋害皇父,他哪里就顾念和皇父的父子情谊了?他那事一出,气得皇父大病一场,他若仍活着,不知还要做出多少让皇父伤心气恼的事情!这样的兄长,子臣不敢要!倒不如先除了他以绝后患!”
这言语气得祈暎几乎厥过去,只觉得一股血气从内里涌上来,几乎只需一碰触,便要飞溅开来。强忍了几次,勉强将那口心头血咽下,祈暎颤着身子,想要抬起手指着对方,却连那只被祈璨握住的右手也都无力抽出。
他不知自己竟如何还能说出话来,只两眼看着祈璨道:“你好!你是极好!你却不怕,你杀了祈瑜,就直接将朕气死了!”
祈璨神情蓦地一变,不复方才那理直气壮的模样,瞬间又是双目含着泪,看着祈暎道:“皇父……皇父息怒,子臣也并未料到……皇父,如何不能就权当祈瑜是自裁而死,他已然是自绝于天下之人,本就不该允他苟活……不不,是子臣莽撞了,皇父……”
唯此时祈暎已经气血翻腾,张口就要喷出血来,只顾着勉强平定内里,再也无暇理会祈璨,不然早该打断他这强词夺理,胡言乱语的话。
祈璨瞧见他气恼,也知道自己不该再说这样的话,连忙闭口,半晌又低声道:“皇父,子臣已命人寻访名医,探找神药,听闻有天山千年冰霜雪莲花,能宁心神,定心疾,子臣已经让人去采了……皇父……皇父这病必然能好的……必然能好的!”
说着说着,他又哽咽起来。祈暎看他双眼不离自己,那神色之中带着一股悲伤,却又是期冀之色,似乎,真的是极期盼自己能好起来的——祈璨他,究竟是……
可惜此时已经没有精神留待探究祈璨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祈暎无力地合上眼皮,勉强抬了抬左手,只动弹了一根指头。
幸而床头还侍立着他惯用的内侍,名唤冯束卿的紫禁城太监总管。方才他们父子争执,冯束卿一动未动,此时却连忙上前。
冯束卿日夜伴驾,是祈暎最信得过的人,也是最为了解祈暎之人。祈暎只动了指头,他便心中明了,从塌旁的几案上拿了事先写好的一卷诏书,递到了祈暎左手里。
祈暎早已没有了力气拿起那卷诏书,唯有借着冯束卿的扶持,将那卷诏书丢给了祈璨,然后使尽了最后一口气,嘶声道:“你在……上头按下玺印,当做是……你登极以后,发下的第一条诏令,不然……朕就是死……也不能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