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今被祈暎倚重的这些朝臣,多是他一手提拔,悉心扶持,个个本事不凡,各具才干,此时在永宪朝固然是深得皇帝宠信的国之栋梁,然而来日祈璨继位,他们这些永宪朝臣,却都要变作令新君碍眼的掣肘,阻碍在前路上的荆棘。
一则是祈璨为人处世与祈暎必然不同,这些旧臣是祈暎用惯了的,却未必能与新君处得好;二来这些人既是祈暎栽培出来的,必然心怀旧主,有所感恩,祈璨是为帝君者,他岂能容忍朝中重臣的忠心不纯粹寄于他身上?
这便是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等祈璨掌了权柄,他能放过这些旧朝重臣么?
尤其是两位辅政亲王,穆亲王祈暄与惠亲王祈旭都是祈暎的亲弟弟,祈璨的叔父,辈分上就压了祈璨一头。祈暎活着时,他们叔侄是同殿为臣,倒也罢了,有什么争执,都是祈璨这做小辈的退让了。等祈暎死了,彼此君臣分际,祈璨会不会记恨当年曾被礼法压制?
且祈暄素有贤王之称,名声在朝野上下都是响亮得很。尤其在江南一带,因为前些年穆王曾去主持赈济水患,查出了江南贪腐案,惩处了贪官污吏不下百人,被江南百姓奉做再生父母,还自发为他立了生祠。
此事在祈暎看来,自然是无甚不妥。祈暄是他最最宠爱的亲弟,兄弟二人几十年棠棣情深,就连小五祈琇,祈暎最小的儿子,也比不上祈暄在祈暎心中的重要。祈暄的贤王之名,就是出自祈暎之口,立生祠之事,更是祈暎暗中默许——祈暎自然是不会因此忌惮祈暄。
然而祈璨就全然不同了,他与祈暄之间,可没有自幼相伴,相依相偎,夺嫡之争中仍旧并肩风雨,直至御极登临的深情;也没有这为政十年来,丹墀九阙,互扶互持,一道披荆斩棘,宵旰砥砺,同甘共苦的厚谊。祈暎愿与祈暄日月交晖,祈璨却不可能容得下穆王。
再有祈珽,当年他亲生父亲祈旸曾是先皇册立的太子,他也是先皇建新帝看重的皇孙,后来先皇废了太子,却也不忍心废掉这个皇孙,这才特旨将他过继到祈暎名下,此事众所周知。虽然这些年祈珽渐渐泯然众人,他父亲废太子的党人也烟消云散了,可单只他这个身份就足够令新皇忌讳。且祈璨与祈珽一向有隙,丝毫兄弟情分也无啊。
最后是小五祈琇,祈暎疼宠他多年,这未必不让祈璨心中嫉恨。祈琇又是娇生惯养出的一身懒散骄纵,也没什么本事,日后如何立身?在新朝,怕是他就没有如今这样的好日子过了,小五他能受得了么?
今日之前,这些后事,祈暎也不过是略有些挂心。他原以为自己还有些年头能活,原以为祈璨即便不是宽仁之人,总也是能善待自己的亲人。
然而今日祈暎才知道,他这个第四子,以往他都以为是谦和平善,并在心中对他引以为傲的储君,竟是这样狠心、冷酷!
祈暎一死了之,极为容易,可他身后之人,将要如何?如何才能保全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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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今之际,祈暎只能想到两条出路。
一则是避其锋芒,呈上一切会让祈璨猜忌的权柄,抹掉一切会让祈璨嫉恨的荣光,从此之后,唯他是从,谨小慎微,明哲保身或许还能见容于君。
然而这样活着,仅仅是苟延残喘罢了。一旦祈璨换了心念,不想再留他们性命,他们也只有死路一条,还能反抗君命么?
再者死生之事亦不是最大,这世上还有一个生不如死!如果祈璨狠心让今朝的天之骄子沦落尘泥之中,那才是……
且为了性命折腰,损尽一身风骨气节,身为须眉男子,岂能忍受这般耻辱?不说别人,只说祈暄,祈暎绝对舍不得他这爱弟承受如此委屈折磨。
若不能对新君逆来顺受,便只有做个权倾天下,让新君不敢轻易处置的权臣,或是身份贵重超然,不可动摇,就算没有权柄在手,也让人动不得他。这,便是第二条路。
权倾天下……祈暎自然不能放纵自己旧臣与君分权,这是动摇国本。那么,他便只能给祈暄一个身份,一个纵然是皇帝也动不了的身份——而其他人,只要祈暄在,祈暄定然不会坐视他们被祈璨赶尽杀绝。
如今,祈暎唯独留了祈璨在病榻之前,只但愿,祈璨心中,还留有一分对皇父的敬畏,并不是假的,能让他,走出这最后一步棋。
若不然……祈暎也只能舍却私情,抱恨而亡了——他总不能在此时再行废立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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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视许久,祈暎终究是因为已近油尽灯枯,虚耗不起,先收回了目光,缓缓开口:“璨儿,你……知道你三哥,当年是如何……死了的?”
话出了口,祈暎才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抱了一分希冀,期望于那密报上头所说的,不是真的——他竟然还如此期盼着。
他本应该,趁着此时心口还是热的,还有那一口气,存在胸中,尽快将事情吩咐了,免得最后死了,话却没说完,徒留遗憾,死不瞑目。
然而一开口,他却是不由自主,先问了那句话——原来他还是心存侥幸,期冀着他的四子能解释清楚,说他并不是那样一个狠厉之人。
不由得心中苦笑,祈暎恍惚想起,当年他的第三子朝他说的那些带着怨愤的话。原来那些话,也并不都是那孩子的偏激见解,却是他真的太过偏心了——偏心小五,更偏心祈璨。
祈暎问出了口,祈璨却是一怔,面色猛然就变了。他似是不由自主,朝后微微挪动了一下,随即就硬生生停住,却已经足够祈暎看得清楚——这不是心虚,还能是什么?这就是证明,密报上所言,确有其事,真的是,祈璨谋害了他自己的亲哥哥!
顿时心灰意冷,几乎要忍不住落泪,祈暎也不等祈璨开口说什么,便闭上了眼睛。
见他如此,祈璨焦急,朝前膝行两步,连忙辩解:“不,皇父——子臣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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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如何呢?只要解释了,说自己不曾谋害兄长,就恰恰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因为,当年三皇兄祈瑜之死,他乃是自尽身亡!
自尽的人,又哪里来得被人“谋害”一说?
祈璨慌了心神,口中嗫嚅着,试图辩解,胸口起伏不定,心下急转,一边想着,要怎生解释,才能让皇父相信,让皇父原宥自己,另一边却暗恼着。
果然是那件事露出痕迹了!
早知今日,就该把当时知情的人全数灭口才对!
当年之事,究竟如何泄露,祈璨也懒得细究。无非就是那几个动手的奴才里头,有松了牙关的,或是被人收买了,将那事透给了外人知道。
可究竟是谁,时隔多年之后,又翻出了当年之事,还直接将目标对向了他?当年祈瑜事发的时候,他才不过十七八岁,尚未出宫开府,那事从明面上看,也与他全无关系,甚至皇父一直以为,祈瑜之事他连内情都不知道。
若不是那人最初就知道祈瑜的死和他有关,怎么会这么快就查到他这里?
那人必定不是皇父。若皇父事先就知道,怎么会被他气成这样?一想到皇父如今衰败虚弱的样子,是他造的孽,祈璨就悔恨交加,恨不得以身替之。
早知今日,哪怕让他放过三皇兄一条命,任由他仍旧霸占着皇父的心神一角,祈璨也是愿意的。或是在今日之前,让他亲口对皇父坦白当年之事,只要是缓缓透出话来,不会让皇父惊怒之下,心悸病发,祈璨以为也未尝不可。
就是因为,皇父先前全然不知情,乍然闻听真相,才激怒得犯了心悸之症。
那人的目的,也绝不只是把这件事捅到皇父面前,让皇父因此震怒。那人所谋甚大,怕是要谋求整个天下呢!
实则这事早就有些苗头,祈璨也早就觉得心神不定,布置了人手应对,却谁知,那天罗地网也没有拦下和他作对的人,竟然还是让人把事关当年的密报放在了皇父的书案上。
那人真是好手段,自家的奴才真是好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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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最初,却是借了天时,若非天时与之,那人也不能如此兴风作浪。
原本是因为今年京畿直隶天候异常,从四月起,直到八月,一场雨未下过,京畿大旱。朝廷按章程祈雨,却没有分毫成效,就连祈璨和祈琇这两个皇子亲自步行往城外庙里祭拜了几次,也没有求来一滴落水。
京城中便开始有流言传开,说是今年的大旱,连皇子龙孙也求不来雨,是为了一场惨案冤案,一场事关另一位皇子龙孙的冤案。
亦即便是六年前,永宪四年时那场惊天谋逆大案,原本的三皇子,后来被贬为庶人的,祈璨的三哥祈瑜,带人潜入禁宫,意图弑父篡位的逼宫大案。
谣传说,当年的谋逆案之中,祈瑜其实是清白被怨。那时候皇上重病,京中不稳,三皇子只是担忧皇父安危,带人进宫是意图护卫君父,并非有不臣之心,却遭了奸人陷害,谗言蒙蔽了皇上,使他冤屈而死。
平白背了那谋图弑父的天大罪名,含冤自裁,不得辩解,三皇子这凤子龙孙的血,天子之子的怨气,引得今年这一场大旱,就连四皇子五皇子亲自祈雨,也求不来雨——三皇子原是兄长,该做太子的,四、五两位皇子不过是臣弟,他们的祈请哪能压得住三皇子的怨气?
一时间街头巷尾,茶馆酒肆,到处都是传这话的人,竟要掀动民心,造出乱来。
从这谣传最初出现时,祈璨就着人追查,务必要找出源头来。可追查之中,他的人却遭逢了皇父的人手,也正查这事,祈璨怕皇父发觉了他的眼线,连忙喝令手下人停下来,避开了皇父的人之后再行探查。谁知却晚了一步,正落在了那人的陷阱之中。
那人大约正是希望皇父查明当年之事,知道祈瑜的死,是他祈璨一手所为,离间了皇父待他的一片爱护之心,然后便可以从中牟利——或是那人早就料到,以皇父的性子,眼中不揉沙子,知道了这事,定然要气出病来——那人就是要气坏了皇父!?
祈璨顿时咬牙切齿——想要与他为敌,也就罢了,竟胆敢对皇父动手,害得皇父如今这般衰颓,他定要教那人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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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当年之事,祈瑜哪里冤枉了?他若没有谋逆之心,岂会调了京营的兵偷偷潜藏在城里?又岂会身携利刃,怀揣毒药去见皇父,还让人埋伏在皇父的寝殿周围?
最后他是图穷匕见,竟敢直接对皇父刀剑相向。若非皇父早就有所防备,岂不是轻易被他得手,成全了他想要谋弑君父的狂妄悖逆之图?
说什么护卫君父,殿前侍疾——呸!皇父那一场大病,是被他气出来的!若不是他谋逆案发,皇父怎么会好端端地就病了?皇父自幼就有心悸之症,历来善自珍重,保养自身,那时节又是秋天,正是一年之中皇父身子最好,病症最轻的时候,怎么可能轻易发病?
而后他被圈禁起来,仍旧不肯老实安生,反省自身,竟然还偷偷着人与外界勾连,想要他那同党救他出去,想要他那同党在外头与他里应外合,来个东山再起——最要紧的是,他那同党正是皇父一生的大敌,皇父最最厌恶之人,戾王祈曈!
背叛君父,与皇父的仇敌勾结在一起,这样一个人,不配做皇父的儿子!皇父却还对他有所优容,想要把他放出来,重续父子情分——这怎么可以!
皇父心软,他祈璨却绝对不能容忍这样一个狼子留在皇父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