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的言语中不带半点笑意,如此不给秦氏留颜面的说辞,登时便让后者冷了脸,一张保养得宜的面庞之上怒色满布,半点顾不上所谓二品诰命夫人的姿仪,猛然自八仙椅上站起身子。因着动作有些急躁,身上着了的挑丝双窠云雁装,裙裾也撕裂了一大块儿,撕裂声在针落可闻的正堂之中分外明显。
秦氏凤眸怒瞪,银牙紧咬,冷冷地望着苏氏,开口道。
“姐姐这是在埋怨我了?不过便是谈些正事儿罢了,蕴之的年岁也算不得小,为何听不得婚姻大事儿?看来这秦国公府的嫡长女真真是极为娇贵,仿佛天上的仙女儿一般,而我晋阳侯府的小郎君便是地上的尘埃,哪能高攀的起?”
话落,秦氏也未曾再在长熹堂之中多留,冷哼一声之后,便径直迈步离去了。望着秦氏的背影,俞蕴之心下倒是转过些许念头,因着今日之事,秦氏定然会对秦国公府生出芥蒂,她倒是可以利用此点,使得秦国公府与晋阳侯府划清界限。
思及此处,俞蕴之菱唇微微勾起,胸臆处一直盘横着的大石总算是放下了。不过即便心下甚是欢喜,她面上也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望着苏氏带着怒色的凤眸,俞蕴之暗自低叹一声,开口说道。
“母亲,您莫要太过气怒,先前便因着女儿昏迷不醒之事,劳心劳力。若是今日再……,再因着女儿损了身子,您让蕴之如何向父亲交待?舅母也并非有意的,只不过是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打算罢了。”
听得此言,苏氏也不由叹息一声。先前她倒是觉得苏云城是个极好的小郎君,年仅十八,便已然中了举,在京中也素有才子之名。再加之晋阳侯府是她的母家,也能有几分情分。但自今日之事看来,她与弟妹秦氏已然生出龃龉,若是再让璞儿嫁入晋阳侯府的话,恐怕免不了被婆母磋磨。
如此一想,即便苏云城再如何出众,也并非蕴之的良配。
此刻苏氏面上现出一丝疑惑之意,抬手轻拍了拍俞蕴之的手,轻声开口问道。
“璞儿,先前为娘瞧着你好似有些不虞,到底是因何缘故?难不成你不喜云城这孩子?”
苏氏原本便是极为细心的妇人,这一点俞蕴之早便清楚。登时也不欲将自己的心思隐瞒,径直开口道。
“回母亲的话,在女儿眼中,表哥着实是极好的,只可惜女儿将表哥当成亲兄长看待,着实是生不出所谓绮念。且话说回来,似咱们秦国公府这般门第,只有女儿一个姐儿,恐怕婚事还轮不到自家做主呢!”
言及此处,俞蕴之凤眸微眯,眼中的嘲讽之意极浓。
闻言,苏氏面上先是显出诧异之色,不过其到底也是国公府的宗妇,自然非寻常妇人可比。不消片刻,便恢复了常态。
“璞儿言之有理,到底还是为娘思虑不周了。此事为娘会与你父亲商量一番,若是圣人真真欲要插手的话,旁人是无法转圜的。”
秦国公府虽说势大,但却不能违拗当今圣上的心思。在大乾王朝之中,世家已然呈现出没落之态,若是再惹得明帝的厌弃,恐怕秦国公府这百年氏族,便留存不了几时了。
为了家族着想,俞家也不能拂了圣人的心意。而身为世家大族之中的女眷,便仿佛棋子一般,只能掌控在旁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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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宫,皇子所。
皇子所并不似旁的宫室那般华贵,所谓白玉为堂金作马,在此处全然瞧不见一星半点儿。小桥流水,青树翠蔓,脚下踩着青石板,铺成小路,径直通向楚尧所居的小院儿之中。
楚尧如今不过将将一十有八罢了,因着未曾加冠,身上也无爵位,所以便还是居住在皇子所之中,等到大婚之时再出宫建府。
虽说身为皇长子,母亲还是四妃之一的安贵妃,但楚尧的日子一样算不得好过。当今明帝如今已然四十有五,早便过了不惑之年,鬓发白了大半儿,身子也不复年轻时的挺拔,显得有些佝偻。身为皇帝,统御偌大的国家,自然是极耗费心神的。
这一点,楚尧身为皇长子,心下亦是明白的很。明帝的身子并不算康健,但身为天下间地位最为尊崇的男子,他自然是舍不得那把代表着身份地位的龙椅,眼见着自己的大儿自垂髫小儿长成了可以承继宗祧的年纪,明帝每每望着楚尧的眸光,也越发之阴沉。
能在禁宫之中长大成人,楚尧当然并非蠢笨之辈,也清楚父皇的心结所在。自那之后,言行举止讲究中庸,万万不敢太过出挑,若是刺了明帝的心,他不止没了太子之位,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因着如此,在朝臣甚至明帝眼中,大皇子楚尧便是个性情温和的少年郎,太过软弱,若是继承大位的话,恐怕会使得外戚专权,难以收场。
此刻楚尧径直落座于八仙椅上,批阅着案几上头的奏折。因着明帝体虚,所以现下大部分奏折都会先由楚尧筛选一遍,再呈上去让明帝亲自批阅。这般境况,即便楚尧落了个不堪大用的名声,但手中的权利却是让旁的皇子极为嫉恨。
将奏折批阅完后,楚尧透过支开的窗棂朝外望,发觉天色已然擦黑,倒是该自书房之中离去了。
思及父皇对他的提防,楚尧不由摇头苦笑。随即抬手往衣襟之中仔细摸索着,取出了一块儿成色极好,莹润非常的紫玉佩,略带着些粗茧的掌心将这枚藤花紫玉佩紧紧握住。透过指缝儿,以小篆刻出的璞字分外清晰。
“璞,璞儿?俞家这是要作甚呢?”
正如俞蕴之心中所想,这一枚藤花紫玉佩,已然曝露了她的身份。楚尧虽说现下未曾被封为太子,但手中亦是有不少得用之人。似藤花紫玉佩这般名贵的物什,只消派人查探一番,便也瞒不过他。
这藤花紫玉佩在大乾王朝之中,一共不过只有两块儿罢了。一块儿在工部尚书府,另一块儿则在秦国公府之中。而秦国公府唯一的小娘子单字璞,起字一事虽说未曾张扬,但有心探查也不是寻不着消息。
如此,这一枚藤花紫玉佩主人的身份,便昭然若揭了。
楚尧凤眸之中现出一丝疑惑,秦国公府一向都是极为安分的,那这枚藤花紫玉佩究竟有何用意?难不成只是巧合?
微微摇头,楚铮脑海之中复又现出当日万安寺桃花林之中的景象,那小娘子极为慌乱离去的情景,好似早便知晓自己会醒来一般,想必这枚藤花紫玉佩,也是俞蕴之刻意留下的罢?
留下这枚藤花紫玉佩,难道是在与他示好不成?秦国公俞博如今乃是他的恩师,素来极为方正,想必也不会行汲汲营营之事。如此的话,那所谓救命之恩,大抵便是俞蕴之一手促成,而藤花紫玉佩则是信物。
倒是颇有些趣味。
楚尧面上现出一丝清浅的笑意,使得五官显得更为温润,只不过藏在凤眸之中的冷色,旁人无法轻易发觉。
既然俞蕴之主动对他示好,这救命之恩也不得不报,否则若是他楚尧落了一个忘恩负义之名儿,让旁人知晓的话,他离太子之位便更远了几分。
啪嗒啪嗒!
只听书房外头传来一阵略有些虚浮的脚步声,木屐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在夜间着实明显的很。
楚尧抬眼儿一看,书房前头站着一个三头身的小娃娃,着了一件大红蜀锦所制的小衣,头上梳着总角,以穿着珍珠的绸带系着。面颊便仿佛剥了壳儿的鸡蛋,凤眸清澈如寒潭,菱唇朱红似胭脂,着实可以称得上是玉雪可爱。
“皇兄!”
门口立着的小娃脆生生的喊了一句,那双清亮的凤眸与楚尧极为肖似,只不过不若楚尧这般温和,多了些许灵秀。
“如今已然过了戌时,阿岳怎的自永宁宫中出来了?乳母可在身后?若是被母妃知晓的话,恐怕又要训斥于你了!”
来人正是月公主楚岳。
身为楚岳的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楚尧自然清楚自己所谓的妹妹,分明便是男儿身,只不过因着男生女相,使得命途多舛的缘故,方才作了女儿打扮。因此,在禁宫之中,知晓阿岳真实身份的,不出一手之数。母妃如此为之,也是怕阿岳年幼,折在这宫墙之中。
听得大皇兄所言,楚岳瘪了瘪嘴,小脸儿上现出一丝委屈之色,径直迈入书房之中,行至楚尧身畔,极为灵巧的攀在了楚尧修长结实的大腿之上,而后安安稳稳的坐在后者怀中,好不自在。
“皇兄放心,岳将才离开永宁宫之时,已然知会了母妃,更何况因着先前父皇赞了五皇兄的骈文写的极好,母妃现下欢喜都来不及,不会动怒的,皇兄便放心即可!”
言及此处,楚岳粉雕玉琢的面庞之上也显出一丝委屈之色,明明五皇兄已然八岁了,便因着父皇赞了一句,母妃便整日将五皇兄挂在嘴上,着实让岳心下有些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