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越刮越紧,雪越下越大。外面是一片银白的世界。
关帝庙大门楼上的房间里有两面窗户,面对着门里的四合院,一面对着外面,尽管用报纸糊得严严的,但冬天的北风仍像针样的通过窗边的隙缝钻进来,刺到邵光龙的被窝里。他身子蜷成了一团,像只睡着的猫,可寒气还是咬他的肉皮子,钻着他的骨头缝。冷得他哆哆嗦嗦的,牙齿打得咯咯响。外面的风刮得呼呼地叫,他像睡在小船上、摇篮里,就这么又冷又饿的摇晃着,摇啊摇的把他摇醒了。他晓得天还没亮,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时间。这里没有鸡叫,没有钟鸣。只看到窗户上灰白的一片,那是雪片。他不想看到白光,就翻了身子,面朝床里面,奇怪的是,通向食堂里面的窗户也是白白的,怎么回事呢?难道大雪飞到屋里来了?这面窗户边上有个小洞,洞口是一块小木板遮盖的,掀开木板就能清楚地看到左边厢房食堂里的一切。这是专门用来监督石头师傅夜里是否偷吃偷喝。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可几个月来没有看到任何动静,他对石头非常信任。可今天他感到有些不对劲,于是就扳开小木板,伸头往里一看,使他大吃一惊。
这食堂里亮着灯,一个白影子在晃动,那是石头师傅怕冷戴上了白帽子。他在偷吃吗?光龙揉揉眼睛仔细地看。哦,天啊,有四个人正围在大锅前的小桌上吃饭,大碗的米饭,大口大口地吃。他呆掉了,他感到这是在做梦,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可这真正是千真万确啊,坐在上方的正是公社书记方正刚,下方三个人,一共四个人,就是下午支走的那四位前来参观食堂的人。站在一边点头哈腰的正是石头呢。天啊,这是年把年没见过的大米饭呀。这米哪来的,还不是从我家中搜出的那一小缸米呀。我发过誓,就是饿死也得留着让大家过年呢。今天,给这些官老爷吃掉了,看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吃得那么香甜,这可是吃的我们全家人的生命粮啊。那是把我的心都嚼碎了呀。他妈的,你们也穷急了眼来刮我们食堂里的油水。这方正刚书记,你口口声声三面红旗、人民公社、,讲得头头是道,讲得我鬼迷心窍。我当初怎么就走进了你这个糊涂庙里的糊涂神,烧了糊涂香,求了糊涂签呢。想到自己经常吃洗锅水,费心扒骨的省,省下的大米给你们这些龟儿子吃。他气坏了,他再也受不了了,身子要爆炸了,他要下去扇他们的耳刮子,掀他们的桌子。
邵光龙正欲穿衣,只听得大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这声音方正刚书记听到了,一口吹灭了桌上的小灯,低声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东西。可能是害怕了,怕民兵们检查。外面的敲门声很有可能是民兵们来了,不可能半夜里来了叫花子吧。这民兵公社有,大队也有,查到谁多吃多占,就要关起来,甚至送大牢。这规矩都是上级定的,方正刚在大会上讲的。有些民兵不一定认得你是公社书记,他们不会想到公社书记也偷吃,如果抓到方正刚,你讲你是公社书记,那民兵会认为你偷吃了还冒充公社书记,罪加一等,说不定把你用细绳子捆起来,以后上级晓得了,群众看到了,再传出去,你这个公社书记的椅子还能坐吗?方正刚是个聪明人,当然晓得这些厉害处,所以就咕嘟几句,打开用于拉柴进出的后门不见了。像魂一样悄然离去,像烟一样不见了踪影。
他看到这一切,转过来一想,这些干部也很可怜。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他们下午就想来混一顿而被我支走了,大雪天半夜三更杀回马枪只为了一顿饭。可这一切是谁造成的呢?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听不到动静了,大约都走了,连石头也回家了,说不定胆都吓破了。他想好好的睡一觉。他本来肚子就在咕咕地叫,加上刚才看到了他们在吃大米饭,一股米饭的香味从大锅里升腾上来,升到窗户上,被他吸进鼻子里,传到肚子里,这下肚子受不了了,要造反了。他想我能不能起来也搞点吃的呢?不能,因为食堂里有规定。可转过来一想,为什么不能呢?你公社书记能破坏这个规定,我难道就不能跟着耍个小心眼,大锅里说不定还有他们剩下的锅底子。他妈的,官家能放火,百姓不能点灯?当官的能做夜猫子偷吃,我难道不能跟后面吃点锅底子?吃,吃他妈的个肚子圆。
想到这些,他掀开被子,穿好衣服起了床,摸黑穿上鞋,那被窝里的热脚碰到冰凉的鞋底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大气不敢出,踮着脚尖慢慢走下楼,厅院里一股冷风吹来,他脊梁骨嗖嗖的冒着凉气,上牙磕着下牙咯咯地响,腿肚开始发抖了,好不容易摸到锅边摸到了洋火,划了一支点亮了锅梁上的小油灯,揭开了锅盖,哇,一股香喷喷的大米饭,热气腾腾的漂在脸上。也许是他们煮得匆忙,猴急得要吃,大火烧得急了一点,锅底的锅粑有些烧焦了,锅上面米饭夹着生,他也顾不得这些,伸手抓了一把还热乎乎的半生的米饭放进嘴里,哦,太好吃了,好像这辈子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米饭。他用锅铲子铲了锅底,感到还有点烫手。他就这么抓着吃,吃得很起劲,吃着吃着就流下了眼泪。这顿饭吃过了,这可是最后的大米啊,吃过以后明天就要停火了,全村人就要把老颈脖子扎起来了啊。俗话说,猫九天,狗八日,人不吃不喝三天就没有了。看来村里人都要死绝了。有了食堂虽饿点,可全村人还有点盼头啊。就拿自己来讲吧,吃住在食堂里,近水楼台先得月呢。比方讲,每顿稀糊子打完以后,锅底下锅沿边,总沾那么一点,兑上一点水,烧一把火,顺着锅沿铲一铲,拿木刷子擦一擦,也有一两碗的刷锅汤,是汤比水总要好,喝下去能充饥,每天心不慌饿不死,不像村里人剥树皮、挖草根熬水喝吧。
他想到村里人,自然就想到了父母,未婚妻和小弟弟,这么四张嘴,每天仅两顿,每顿从食堂里打回四勺子,家里一点补贴都没有了,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呢?这个百十来人的村子里,每天都要死人,今天老婶子死了,马德山的女儿死了,天寒地冻,又下了这么大的雪,明天又要死谁呢?我们家里情况又怎么样呢?自从两个多月前从家里搜来了一小缸米,就没有回去看了,真的无脸见父母啊。听说下午是光英同小弟弟来打的饭,父母为何没有来?上次回去就听讲母亲病了。是不是躺下了起不来了呢?村里好多人死了以后瞒着食堂,因为还能多一勺糊子啊。他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吃惊,父母不能死,我不是你们生的,可是是你们一手养大的,光英、光雄不能死啊,你们是我妻子和小兄弟呢。你们现在饿成什么样子了呢?这大米本来就是你们的口粮啊,我又怎么能只顾自己吃饱不顾你们死活呢?对,我要带点回去给你们尝尝鲜,也许能救你们几条命呢。
想到这,他把双手湿了水,把锅里锅粑饭捏成饭团子,家里四口人,他就捏成四个大饭团子,每个有碗口那么大。他又想到,这四个饭团子他们四个人吃,我在边上看他们吃,那父母会难过的,因为他们老夫妻是多么的厚道啊,不如捏成五个饭团子,每人一份,我同他们一起吃,快过年了,提前吃顿团圆饭,半年多没有在一起吃过了。想到这里,他很兴奋。把四个饭团子重新放进锅里,再分成五等份,手再湿湿水,捏成五个一样大的饭团子,每个饭团子只有小碗那般大了。这时他又想到了老爷肖贵根,这可是亲叔啊,一家人呢,听讲下午打饭时,那么要面子的人,只想多要一勺子,被石头打破了头。他为什么?为了儿子多喝一口啊,他把唯一的儿子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都要重啊。现在老婶子都死了,儿子再出问题,那他还有什么活头,应该给他们带两个饭团子啊。这么一算就是七个人了。他把捏好的五个饭团子放进锅里,分成七等份,捏成七个饭团子,每人饭团子只有拳头那么大了。好了,不多想了,君子顾本,再想也顾不到了。他拿了锅边洗脸架上自己洗脸、洗澡和洗脚通用的老土布大手巾,把七个饭团子放进去,扎成小包裹拎在手上,吹灭了小油灯,悄悄地摸着左厢房的门,进了院子,转了个弯,来到大门口。阅读本书最新章节,请百、度、搜\索、永\生\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