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老大家三间草房子同过去一样,中间是堂屋,右边是锅前,当然现在没有锅了,只剩下两个放锅的洞口。锅台后面放着一张大床,肖老大夫妻就睡在这张大床上。左边的房间是光英和光雄住,土坯子支起的床,上面铺着稻草,草上只有一床破被子。本来光雄跟父母睡,指望小孩子火气大,身子热,好给父母暖个脚。可近两天不要他睡了,原因是他老叫着饿啊饿的,烦死人。父亲的安排是人的肚子是磨盘,你不动它就不饿,闲着没事尽管睡觉。
食堂里一天两顿,今天的第二顿谁也没有吃,所以一早都得睡觉。肖光英睡着睡着,在昏睡中饿醒过来,她是大人了,很懂事,醒了再饿也不吭声。她见弟弟今天吃饱了,睡得像小猪。她翻了个身,想到今天确实是自己的错,不该让小弟弟左一口右一口地喝糊子。忘了食堂里打来就那么多。自己饿死了不要紧,害得父母都没吃的。特别是母亲,可怜的妈妈呀,她记得有两天没沾一粒米、没喝一口水了。母亲睡在父亲的床里面,一动也不动,眼闭得紧紧的。上午一餐打饭回来,她就要去喊母亲起床来吃,可被父亲骂了一顿,说她睡得好好的,你喊什么?吵醒了没得吃怎么办?这样她就不敢喊了。在家里,父母一向对他们要求很严,她很怕父亲。可今天的事有点怪,她怎么也不放心。听村里人讲,有人死了在床上好几天都不让人晓得,为了多打一勺糊子。连老爷家也是这样,老婶子前天就死了,到今天下午石头才晓得。她想妈妈是不是也死了,父亲瞒着我们呢?
她想到这些,心里很不安。坐起身来,拢了拢头边睡乱的头发。她突然看到房里有一丝亮光,这光是从哪里来的呢?仔细一望是从门缝里射进来的。这真是怪事,她就穿好破棉袄起了床,扒在门缝里对锅前看了看,这一看使她大大地吃了一惊。原来是父亲在锅底下烧火。这可是件不得了的事情。因为自从食堂开伙以后,就规定每家不准动烟火的,哪怕是烧上一点儿开水也不准,村里有民兵每天晚上检查,如果查出就罚他,也就是食堂停他家一天的伙食。再讲谁家也确实开不了伙,大炼钢铁把锅都交上去了。
可今天父亲胆子太大了,在家烧起了火,还把自己的被棉单挂在窗户上,外面大约也看不见,也可能他以为大雪天不会有人查的。村里连一条狗都没有,过去民兵检查,狗一叫,烧火的人就立即灭火。后来民兵也饿得受不了,就打狗,偷着烧狗肉吃。其实,村里真有狗也活不了,人没得吃,屎都没得拉了,狗还能吃石头吗?
肖光英心想,父亲在烧什么呢?是母亲死了,他为母亲烧纸钱吗?想到这身子抖起来。她大着胆子把房门开了一条缝,伸头一看不是烧纸,火堆上有个铁盒子。过去是小弟弟当尿盆用,一直放在床底下的,民兵们没查到。现在父亲排上了用场。这铁盒里装的是什么?见父亲手拿镰刀,还是家里那把缺了大口子的镰刀,刀上挂着红红的迹子,一手拿着一块血糊糊的东西放在铁盒子里,接着放上了雪水,他在锅下加大了柴火,火烧得很旺。她可是几个月没有见过这么血糊糊的肉了。她都想不起来肉是什么样子了。半年多以前,大食堂开张,每家每户的猪鸡鸭全都放在食堂里吃,那肉都吃不掉呢。后来鸡鸭死了不少,上面说有细菌,瘟病不能吃,全埋了,几个月没得吃了。有人还到埋鸡鸭的地方偷挖起鸡鸭回来吃。父亲今晚这肉是哪来的呢?是不是从埋过的鸡鸭处挖回来的?她想上前问一声,可她晓得父亲的脾气,没有经过同意是不准问的。按他的话讲,儿女再大也是孩子,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们不晓得就不要过问,因为那是大人的事情。她想到这是在哪里偷来的肉,也许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父亲不是常讲,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吗?
就这样,她在门缝里看着看着,不知看了多长时间,只看到父亲在不停的抹着眼泪,一边烧火一边抹泪,火烧得越大,父亲的眼泪就越多,像山沟里泉水一样,永远流不完。她有些不解,按讲有肉吃,这是高兴的事情,干嘛还那么流泪呢?也许是烧火的时候烟熏的。哦,对了,真的是烟熏的呢,门窗关得死死的,烟出不去,烟味都吃鼻眼了。这时,她看到爸爸伸手在柴堆里劈了一根手指头粗的柴棍子,对锅里戳了戳,肉在锅里滚了一下,他又加了雪水,又添火烧着,烧着烧着。她刚才闻到的是烟味,现在闻到有点肉香和肉腥味儿了,大约那肉还没有熟。他坐在那里还在烧。她想到这下有肉吃了,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她也不想睡了,一心想着肉,闻着肉香,口水都往下流着,眼睛死死盯着爸爸的一举一动,恨不得跑过去抢吃一口,心里埋怨父亲行动这么慢,肉怎么还没熟,真的等不及了。又见爸爸用柴棍子在锅里戳了戳,那肉沾到柴棍上,哦,他开始熄灭铁盒子下的火,她晓得一定是肉熟了,爸爸要叫她吃了。
她转身爬到床上去,脱下破棉袄,掀开了被子,钻进被窝里。她这才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冻僵了,好像不是自己的腿。她装着睡熟的样子,可是还一个劲地抖着,像打摆子一样。只听父亲的脚步声“叭哒叭哒”地到了门前,“吱啦”一声推开了房门,又“叭哒叭哒”地来到床前,拍拍她的被头,轻声地说:“英子,英子,你醒醒呢。”她假装打个哈欠,伸伸懒腰说:“爸,天还没亮呢。”爸爸说:“你穿好衣服,有事呢。”她装着十分不情愿地穿着衣服,无话找话地说:“爸,我正在做梦,梦里有肉吃,你这么一叫,把我好梦赶跑了。”爸爸说:“孩子,不是梦,是真的,有吃的呢。”她这么一听,装着惊喜的样子,说:“真有吃?那快叫弟弟一块吃吧。”说着脚蹬着弟弟:“光雄,光雄!”爸爸拦着说:“别叫他,这小杂种不饿。”转身出了房门。光雄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光英穿好衣服,靸着鞋,“啪嗒啪嗒”出了房门就问:“爸,有什么好吃的?”爸爸把热气腾腾的小铁盒子端上来说:“吃吧,趁热吃。”光英看到铁盒里的肉,有意惊叫着:“哇,爸,这肉哪来的。”父亲抹了一下泪说:“孩子,这你就别问了,尽管吃。”她有点奇怪:“爸,这大雪的天,你眼水丝丝的烧肉,你不讲肉怎么来的,我怎吃?”爸爸愣了一下,说:“这……这是狗肉。”她说:“村里早就没有狗了呀,哪来的狗肉。”父亲说:“前几天外村来了一条狗,我偷打死的藏起来了。”她一阵惊喜:“爸,你这么讲,这狗肉能吃好几天呢。”爸爸点点头:“别多话,抓紧吃。”她伸嘴啃了一口,也吃不出什么狗肉味来,又说:“爸,你不吃?”爸爸转过身去说:“爸吃了,你快吃。”她知道父亲在说谎,可自己实在太饿了,刚才啃了一点,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拿着那根柴棍子当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站在一边背过身的爸爸又转过身子问:“英子,好吃吗?”她满嘴是肉,只得点头。父亲拿着烟袋锅子,装着粗烟叶子,点着了吸着,闷着头说:“孩子,你吃呢,你一天没吃了,下午你都饿昏过去了,爸爸心痛啊,在我们肖家,谁都能死,就你不能死呢……”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咚咚咚”地响,肖光英咽下了嘴里的肉,抹了抹嘴巴,心想一定是民兵检查来了,她立即把铁盒子藏到锅底下。肖老大嗑嗑烟袋灰,用脚踩灭。眼睛珠子都红了,拿起那把缺了口还有血迹的镰刀说:“英子,你尽管吃,别说是民兵来,天王老子来又能把我怎么样?”边说边用手抽门闩,一手举着镰刀,猛地一开门,镰刀正欲劈下去,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爸爸,我回来啦。”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拎着小包袱的邵光龙。他把小包袱放在大桌上,转身向门外招招手说:“进来吧,别怕,到我家了。”阅读本书最新章节,请百、度、搜\索、永\生\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