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小厮捧着梨木托盘,鱼贯而入。待小厮上好了菜,杜世英躬身一礼,道:“那我便不打扰二位了。有什么需要,差人到对面知会我一声便可。”
张廷微笑颌首,吩咐门外张晋送一送夫人,待关上槅扇转过身,发现清婉已经掀开秋露白闻了起来。
“这酒真香,好像与我先前喝的都不一样,多了丝甜味。”
张廷走过坐下,说:“今天不许喝酒,你的手刚受伤。你喜欢,就把酒带回去,等伤好了再喝。”
清婉说:“我就喝一点点,一点点。”
张廷皱了皱眉,“你上回也是这么说的。”
清婉也不和他争论,反正到最后还是要喝的,她走到圆凳旁坐下,张廷拿了一盘蟹酿橙到她面前,说:“尝尝这个。”
清婉的右手受了伤,只能用左手拿起汤匙舀了一勺蟹肉放入口中,一脸享受,“入口即化,不错。”
张廷看着她有些笨拙的动作,忍不住笑着说:“看来伤着哪都不会影响你吃饭。”
清婉侧耳听了一会外头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问:“楼下唱的是哪出戏?”
张廷说:“唱的是李珏如先生的《连锦缎》,鸣翠楼养的戏班子在京都里,可是仅此于畅春楼的存在,他们的台柱子柳先生还是我一个同窗的义妹呢。”
义妹?他从前在国子监读书,同窗不是皇亲国戚,就是世家子弟,怎么会认一个唱戏的姑娘做义妹呢?
清婉浅笑着说:“您以前经常来这吗?”
张廷说:“也没有,跟着文兄来过几次,大多是为了应酬。不过文兄和魏学士喜欢来这听箜篌,有时候,也会拉着我一起过来。他们这儿的乐师琵琶也弹的特别不错,你想听吗?我可以叫人过来。”
清婉摇了摇头,“不了不了。”
张廷瞧她表情有些不自在,以为她想叉了,笑着说:“你别瞎想,都是正经的乐师,没有清倌人。不过,你连教坊司都去过,应该不会避讳这些才对。”
清婉想起那些在宫宴上奏乐助兴的乐师,哪一个不是年轻貌美,多才多艺,一颦一笑皆是万千风情,别说男人了,就是她一个小孩子看了都喜欢。
她忽然不想再说这事了。
“我想吃鱼。”清婉指了指远处那道松鼠鳜鱼,示意他给拿近些。
张廷拿了副筷子,说:“你手不方便,我给你弄吧,别一会吃一嘴鱼刺。”
清婉笑着嗯了一声,觉得他今日出奇的好,竟然没有再提她早些时候惹的那档事儿。
“这月十五是老夫人的生辰,我该送什么礼物好呀?”
张廷说:“我还以为你不想去了呢。”
清婉说:“老人家喜欢热闹,我当然得去了,不过您可别提其他的事了。”
张廷对她排斥成婚一事不太理解。子承那孩子婚前也一本正经地说着要以事业为重,成婚后还不是天天和媳妇腻歪在一起,照常说,小年轻不都应该期盼和自己的爱人举案齐眉吗?
“好了,不提就不提。母亲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就准备些补品,心意到了就可以了。”
清婉点点头,专心吃着鱼肉,总觉得差了一点什么,侧目看了一眼那坛秋露白。
张廷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她当初向他埋怨母亲不让她吃燕桥鹤脯的时候,就是这个表情,跟只小馋猫似的。他无奈地说:“想喝就喝吧,千万别醉了,小心我把你一个人扔在这。”
清婉笑了笑,拿了酒杯给他也倒了一杯,他倒是没有拒绝,一饮而尽。
“怎么样?这琼浆玉液的味道还不错吧?”
张廷儒雅地笑着:“再好的东西,若不懂得节制,也会变成有害的。”
清婉就笑他:“喝个酒还那么多道理,真不愧是先生。”
张廷看着她一杯接一杯下肚,神色有些微醉,想把酒坛拿开,却被她抢先夺过抱在怀里。
她一喝多了,就有些坐不住,晃晃悠悠地往镂花围栏走去,嘴里嚷嚷着要看戏。
张廷怕她摔了,便在后头跟着。
今夜不知是哪户商贾人家过生辰,在楼下包了场,设了酒席,还请了台柱子唱曲助兴。
清婉说:“我听说,在鸣翠楼包一层楼,要花好多银子呢,再加上请人唱戏的费用,这位先生,真是财大气粗。”
张廷偏头凝视着她的侧脸,微风拂过她的脸颊,吹散了她的发梢,月色映照下,一张小脸显得红扑扑的,眉目清冷,淡若兰草,像个稚嫩天真的小姑娘。她长的比寻常的女子高一些,比她母亲和先帝都高,才十七岁,都可以到他下巴的位置了。
他的目光,不自觉移向她的发髻,发现她还戴着他送的那支白玉兰发簪,都有些旧了。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很好看吗?”清婉忽然转过头,似笑非笑地回望着他。
张廷也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微笑着说:“没什么,就是觉得你都长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似的。”
清婉说:“只有你才会把我当成孩子,在别人眼里,我可是个杀人如麻的女阎王。”
张廷说:“没关系,在我这,你永远都是那个好姑娘。”
清婉无奈地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又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张廷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问题。“好看。”
清婉喝的有点上头,就像借机逗一逗他,说:“有多好看?”
张廷想了想,说:“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清婉秀眉微蹙,“太假了,搁这敷衍我呢?换一句。”
张廷眉目浅笑:“你没有听说过,千古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吗?”
清婉心道,他是不是喝上头了,抬头去看,见他依旧神色如常,便说:“行吧,放你一马。”
张廷又淡淡地看了她一会,说:“......你真的很像你父亲。”
清婉一愣,搭在围栏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又放开。
“哪像了?”
张廷说:“很多地方都像。起初的时候,我以为,你只是眉眼长的有些像他罢了,后来渐渐发现,性子和脾气才是最像的,即便,你从来都不是在他身边长大,没有受到他的影响。可血亲,有时候,就是一件很神奇的东西。”
清婉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目光望向对面繁华喧闹的楼阁。“你说,如果像对面那桌子的人一样,每天在这醉生梦死,是不是也挺好的?”
张廷淡淡地说:“凌秋,霍江是你的父亲。”
清婉面无表情:“你为什么又突然想告诉我了?”
张廷浮现出一丝笑容,说:“我是真的怕你跑去刨他的坟。”
清婉说:“方才还说我是个好姑娘呢,其实你心里压根就不是这么想的。”
张廷说:“我既然与你说了,便是我心中所想。不过,你一直没有看过那次在程敏郡主家中,我给你的那封信吗?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一提到那封信,清婉就有些生气,她说:“那封信是用东真语写的,我翻了半天典籍,看懂了开头的几个字......那根本就不是写给我的,是留给霍江的。所以我没有接着看下去。”
本来东真语就比古博尔语难学十倍,她才不要去帮母亲的小情人做翻译呢。
张廷有些意外,当年静姝死后,她身边一个陪嫁的婢女悄悄找到了他,交给他那封信,还告诉他,如果有一天,清婉开始有意向摆脱他的掌控了,就把那封信交给她。
他以为静姝在信里告知了清婉她的身世。怎么会是给霍江的呢?不过既然是用东真语写的,倒也就不奇怪了,霍江任西州总督的时候不时要与东真人打交道,他应该是会一些东真语的。
清婉侧目看了张廷一会,问:“还有别的人知道吗?”
张廷说:“徐太医知道,还有一个照顾过你母亲的嬷嬷知道,不过,他们都是我的人,你不用担心。”
清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可真行,我还以为,你向来是最忠于先帝的臣子。”
张廷说:“你好像不是很惊讶?”
清婉说:“有那么一点点惊讶,我又不傻。您不让我继位,又担心我与霍容安有私情,我也能看的出来......我们确实有一点像。只是后来我发觉,不管我是谁的女儿,都否认不了他对我们母女造成的伤害,所以,真相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张廷微露惊讶:“我倒是没想过,你会这么想。”这可不是他所希望的。
清婉低垂着眼盯着自己的手背,说:“您为什么要帮我母亲?”
“......我也不知道,许是,出于本能吧,觉得自己应该帮她。”张廷回忆起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的过去,“你母亲嫁给先帝的第三天,便偷偷派人来找我,和我说,她发现自己可能怀孕了,求我帮她保下这个孩子,当时我只觉得,她简直疯了,可她说,这个孩子对她很重要,是她与霍江之间唯一的联系了,我只得答应她,因为我知道,就算我不帮她,她还是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万一被先帝发现,对她,对佟佳部,甚至对先帝自己,都会是一场灾难。”